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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狼就在我六岁时的后山上,一到夜晚,眼睛就发出绿光,像两束探照灯一样照进我们那一排紧紧拉着的山上的小屋。漆黑的夜里我从来不打开小后窗,更不敢往窗外看。我怕窗子吱嘎嘎沙哑得像狼一样的叫声,更怕那黑黢黢的大狼就在窗底下蹲着。 狼就那样威慑着我,让我的童年不敢舒展。 而我爸习惯把狼叫成“来歹”(“来”读阴平,“歹”读轻声),我们那里汉满蒙人杂居,我没考证过这是蒙语还是满语,我们是满人,或许这是满语对狼的叫法?据说,爱沙尼亚人管狼叫“叔叔”,而汉族人普遍把狼叫“张三”,从叫法上两个民族就不一样,一个过于庄重,一个过于散漫。但都不直呼其名,避讳。我爸和当地辽西人一样,呼其为“来歹”,比较中性和含蓄,既惹不着狼又吓不着自己——此二字乃为外语,人听不懂,估摸着狼也听不懂。但本地狼也不好说。 我爸每次骑自行车回到二十里外的单位上班,为了超近,都要经过一条漫长的羊肠小道。蒿草和沙子遍地的野外,难免没有狼出没,尽管狼那时都已在歌里隐隐约约唱着了。我爸的自行车上永远绑着小疙瘩榔,就是回家休息也从不解下来。我爸说那是防来歹的。我爸说来歹一旦盯上了人,就无声无息跟在身后,等赶上了,前面的两只腿就搭在人的双肩,等人反过神儿来,回头去看,来歹就会一口咬住人的咽喉,一下子致人于死地。我爸的疙瘩榔就在这样的传说中诞生。它是一根结实的榆木棍,二尺来长,棍顶用软皮带子系着一个小孩拳头大的铁锤子。像一个兵器,我爸自制的土兵器,专门击打从背后扑上来的狼。 我看到那个绑在自行车座下的疙瘩榔,顿时心生敬意,对疙瘩榔,对我爸。还有狼。 那个初冬的黄昏,我三十来岁的爸蹬着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那片野地,想赶在太阳落山前走上大道。也许是冬天车链子发紧,再加上我爸用力过猛,车忽然断了链子。我爸只好下来,打开工具盒开修。我爸曾多次描述过这个时刻。他一边接链子一边不住地环顾四周。也就一袋烟功夫,他看到在落日的余晖里,西边忽然出现了一个行走过来的身影,像狗,比狗大,尾巴拖地,这是典型狼的特征。我爸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把疙瘩榔解下来搭在肩上,那个家伙在距离我爸大约二百多米远的地方站住了。我爸说,那时人怕狼,狼也怕人。野狼要不是饿极了,不会不顾一切的。亏得那是个少狼的时代,不然那野狼只要一嗓子,就能嚎来无数的同伴,我不知道我那可怜的爸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我爸动用出他全部的家伙什。他把烟掏出来,点着打火机,让火苗着起来,点着烟,猛吸几口,那烟头的暗火红红地闪,不知是否对远处的那位构成了威胁。来歹蹲在那里没动。我爸没说他是否当时浑身哆嗦,当然我小时候希望他没哆嗦,长大了想那时不哆嗦是不可能的。我爸在满身大汗中修好了车。收拾好工具,慌不迭地跨上自行车,左手扶把,右手拎着疙瘩榔,骑车就跑,一边骑,一边挥动着疙瘩榔。我爸说,那疙瘩榔一挥带着风声,挺壮胆。想象我爸那样子,有点像骑在马背上的骑兵,一手握缰绳,一手挥舞着兵器。我爸头也不回地往前骑,右手的疙瘩榔握出了汗。骑出很远,再回头看,来歹没跟上来,我爸才算正常地出了一口长气。 来歹不常有,有也不常下山。我爸算是千载难逢地碰上了。 我的结论是,有朝一日遇上对手,决战的武器一定要有,哪怕土制的,比如疙瘩榔;真的遭遇了对手,实力还比自己强,比如来歹,逃跑远比交手更胜算,哪怕落荒而逃,比如我爸。我爸是读书人,深谙孙子兵法,学以致用了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走为上。我爸还顺带学习并实践了毛主席的游击战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保存实力,日后再战,也不失英雄气概兮。 (后记:几年之后,报上说,就在辽西山区离我们家很近的那一带,有一位在野地里剜菜的中年妇女,被一只山上跑下来的狼活活咬死,说那只狼是饿极了。说那可能是辽西最后一只野狼。目击者还说,那是一只白脸狼。 我叫不准它是不是当年我爸遇见的那只。当时我爸离得远,又黄昏日落,看不清。即使能看清,我爸怎敢去端详人家脸白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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