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世界的一隅回想。静静地回想。思念是想像的翅膀,在这个无雪的冬天。 窗外落光了树叶的树枝伸着它枯瘦的手臂,无力地指向天空,一个老妇人的模样,她是在乞求吗?乞求天空能洒下一滴惆怅的泪,用冬天冰冷的内心凝结成雪的模样。或者,类似雪。 房屋已剥落了它本来的面容,在这个没有雪的冬天里惨白着面孔,它们的内心变得恐慌,在寒风中颤抖成一副不立体的黑白底片。 还有河流。还有远山。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曾经在夏天里鲜艳过姿容的花花草草们的遗骸。它们渴望亲吻,渴望拥抱,渴望温暖,渴望雪,渴望以雪的姿态面对冬,面对世界。 甚至天空。 天空的颜色是白色的,在这个无雪的冬天。它渴望雪的内心是否已经被抽空,空洞如同飘扬成灵幡的白色绸缎,覆盖在大地之上,凭吊雪。 甚至太阳。 这个鸟瞰着大地的精灵,以它慈母般的博大胸怀静静地等待,目光深遂而平和,但,也有些忧郁,也有些伤感和无奈,雪,真的不来了吗? 没有雪的冬天,心是冰冷的。人的内心。 雪的歌在人的内心里唱响,一遍又一遍,但是那没有雪滋润的喉咙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动听的乐音,就更没有美妙的回声。 雪是冬天的绝唱。没有雪的冬天,死一般的寂静。 (二) 第一枚雪花飘落的时候,人们还在沉睡。睡着的,还有树木,房屋,屋前的河流,屋后的远山,甚至天空,甚至太阳。只有静静的一弯新月,眨动着调皮的眼睛,与雪对视了一下,然后会心地隐在云的背后,逃走了。雪的世界不属于它。 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 第一枚雪花落进了小河里,恰巧,这条已经冰封的小河底下有一股泉,正在热热地流着,将冰面开裂出一条用来呼吸的缝儿,咧着嘴的样子,雪落在小河的嘴里,搅醒了小河沉睡的梦,它揉揉惺松的眼睛,看到雪,笑了…… 第二枚雪花恰巧落在了山尖上,山尖上有一棵寂寞了很久的树,正在慵懒地站立在泥土之上,迷迷糊糊地失着眠,雪花给了它一个轻轻的吻,它笑了…… 第三枚雪花落在了瓦缝儿里,瓦缝儿里有一只老蜘蛛,它正冻得发抖,正在咒骂这该死的天气,他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可是除了房顶上的荒草没有人能听得见,因为他实在老得就算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发不出可怕的声音。 雪花正落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地弹了他一个脑磕,老蜘蛛刚要继续咒骂,可是当他看到是雪,他也笑了,因为,他正为没有雪的冬天犯愁呢…… 第四枚雪花落在了田野里,这枚雪花大得出奇,像一只饱满的棉花团。 田野里正好有两只抢食吃的小老鼠,它们正在为是谁先发现了几粒撒在田里的大豆而争执不休,一只老鼠正准备用它锋利的牙齿噬咬另一个老鼠的耳朵,这一口咬下去,竟是凉凉的,倏地冰了一下它的牙齿,它的嘴一下子木住了,再也咬不下去,原来,那枚大雪花正好落在了另一只小老鼠的耳朵上,被它咬在了嘴里…… …… 落雪的声音。 落雪的声音,惊醒了村里的一只野狗。这是一只流浪的狗,没有人理睬它,瘦得只剩下一堆骨头,它正蜷缩在一堆乱草里睡觉,它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家,没有屋顶,没有房门,没有窗。但正是因为这些,它与世界没有任何的隔膜,它首先听到了落雪的声音,雪也首先飘落到了它的身上,它被惊醒,看到雪,它立刻高声叫喊起来,雪来看我了,雪来看我了…… 狗叫的声音在村里连缀成了一片。 小村点亮了第一盏灯。 第二盏,第三盏…… 桔黄色的灯光下,雪在密密地飞洒…… (三) 这是一座被山林环抱着的小村,如母亲襁褓里安眠的婴儿,四周的山并不高,但却为这个小村阻挡了外面的世界。然而,隔绝也是一种美,是失去后的获得。 树木都长在山上,密密层层,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得更加彻底,甚至风也无法到达这里。 雪,是这里唯一的客人。 那只狗叫醒了村里的所有狗之后,所有的狗又叫醒了所有的人。还有鸡、猪、鸭、鹅们,这个小村里的生灵,在雪到来之后,再也没有安眠。 小村醒了。 最高兴的是那些孩子们,他们趿拉着鞋,是一双棉靰鞡,他们母亲或者父亲的鞋,不是他们自己的。可是,他们早已不在意这些,他们打着赤脚,脚后跟早已甩到了鞋帮的外边,他们都顾不得,一脚就踏在了雪地里,凉丝丝,脆生生。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只大鞋,还在门里,呲着牙在笑话他迫不及待地光脚就走进了雪地里。 老人们动作要迟缓许多,迟缓让他们有时间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迎接雪。 掉光了牙齿瘪了嘴的老太太,在下雪的声音里点着了一根两尺长的旱烟袋,翠玉的烟嘴儿,红铜的烟袋锅,装一捏黄黄的烟叶,用红红的火苗点燃,再推开她家的已经涂上了黑漆的木门,红红的火光星星点点,在白色的黑暗中明明灭灭。 女人们相约着出了门,他们粗黑的麻花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美丽的发髻,对襟的红袄,收紧了腰身,胸前的奶子就快要将衣襟撑破了。她们有的抱着奶在怀里的孩子,有的拿着绣花的花撑子,有的拿着纳着麻线的鞋底子,都出了家门,三五成群地坐在雪地里,扯着闲话。 雪成了她们话题的药引子。 汉子们坐不住了,他们拿出上了锈的猎枪,用松节油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枪杆,直到枪杆在雪的映衬下闪着乌黑的寒光。大雪封山,山里有鹿、獐子、狍子、熊、野猪……也许这些兽们耐不住寂寞就要下山来了,也许山下的汉子也耐不住寂寞,正要上山去找它们了。 老人们从木仓房里找出了陈年的红灯笼,用扫帚扫去上面的灰尘,把它挂在了落满了雪的房檐底下,那红在雪的映衬下依然鲜艳。他们又拉出了雪耙犁,把赶车的鞭子拴上了红色的鞭哨,在雪里打了几个响儿,那声音立即脆得如同大年三十晚上的鞭炮,炸响在小村的上空。 雪空。 一对刚刚结婚不久的小两口,用做爱打发着没有雪的冬天的寂寞,热热的炕头,快要将皮肤烤裂,撒满牡丹花富贵竹的花被面,裹不住两颗年轻的心,红红的幔帐也隔不断对雪的向往。 雪叩响了他们爱的窗扉。他们赤着身体兴奋地将耳朵贴在窗纸上倾听,沙沙沙,沙沙沙……小伙子用手指蘸着唾沫,将窗纸捅开一条缝,姑娘的眼睛伸向了窗外,下雪了,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一辆牛车正赶在山道了。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樟子松和白桦树,这一车的木头,小的是家里过冬的燃料,大的是明年开春时建房用的房梁。雪落了赶车人一头一身,头发白了,胡子白了,眉毛白了,肩头白了……车上,车下,山上,山下,山道中央全白了。赶车人有些着急了,得赶在大雪封了山口之前赶回小村。 那一车木头就晃呀晃,晃在山道间,晃出了雪地上两行深深的雪辙,但不久,又被新的雪掩埋了……
作者简介:少梅,本名郭少梅,一九九九年开始写作。在《清明》、《佛山文艺》、《芒种》、《满族文学》、《黄河文学》、《作品》、《飞天》、《鸭绿江》等期刊上发表小说几十万字。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