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散文|原创
冬天,是我们最怀念草的时候。那是因为,冬天太空旷了。冬天的空旷应该怎样形容呢?我想,每一个人的方式方法肯定都不相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空旷就像一种传染病。一种来势汹汹却又不动声色的疾病。在它的魔爪之下,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幸免。 抬头望去,头顶是空荡荡的天空。那些喜欢喧闹的鸟都不见了踪影。千万别小看了这些灰不溜秋的家伙,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在天空中自由来去,速度极快,忽而东忽而西,让你眼花缭乱。可现在,这些鸟全都销声匿迹了。和天空比较起来,大地的空旷就更严重了,放眼望去,是无遮无拦的冻得硬梆梆的泥土,是落光了叶子之后仿佛一些粗线条的树木枝桠。这个时候的大地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一切都曝光了。是啊,就连树林里七弯八拐的那条神秘小路,仿佛潮水退去之后一条搁浅的鱼,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在冬天,一个人,哪怕他或者她自诩是多么强大与坚忍,也难免不被这种空旷所传染,这只要看看他或者她的眼神就知道了。这种无孔不入的空旷还会深入到一些动物的身体内部。譬如关在栏里的一头牛。或者,用链子拴在屋檐下面的一只羊。或许只要听听它在某个冬夜的哞叫,便能大致揣测这种空旷在它胃里蔓延的程度有多深了。 如果有草,必然是另一种样子。是的,倘若这个时候,有一大片艾蒿和马背筋草的话,在你前方百米开外那块伤痕一样裸露的河滩,就会被不留痕迹地覆盖起来。倘若有一大片狗尾巴草和数不清的地衣,那么,你脚下这些羞怯的乱石就有了一个藏身之所。倘若你拥有更多的草,这些草仿佛千军万马,它们在你的指挥下冲锋陷阵,不顾一切地朝山坡蔓延开去,朝树林深处渗透进去,朝陡立的那堵墙壁攀爬上去……空旷的大地一夜之间就会变得饱满起来。接下来就是连锁反应。牛和羊变得欢快起来。天空中又出现了鸟的身影。一个人,这个时候,恐怕也不再郁郁寡欢。 然而问题是,谁拥有这么多草呢?而且,谁又拥有指挥草的这个本事呢?我没有。你也没有。她也没有。冬天,无能为力的我们只能忍受这种空旷的折磨,只能在心里默默怀念那些草。在这种怀念中,我们竟然甚至忘记了这其中大部分草与我们有仇啊,而且这种仇恨,还会在明年春天与夏天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 是的,我们和草是有仇恨的。当春天来临,夏天又接踵而至,这个时候,我们和草的仇恨就开始白热化了。最先把这种仇恨渲染出来的是父亲。看看他的脸色吧。看看他的动作吧。再听听他嘴里的唠叨吧。所有这一切都表明父亲已经忍无可忍了。也确实,那些得寸进尺的草简直太放肆了,从春天的某个早晨开始,它们就没有停止过前进的脚步。这些几乎疯狂了的草,在冬天短暂的撤离之后,仿佛潮水一样蔓延过来了。 和父亲的愤怒不同,我们还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们趴在窗台上,探着身子,就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一大丛蒲公英已经个头很高了,也许过不了几天,这些长势极好的蒲公英就可以趴到窗台上来了。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呀。我们期待着有朝一日,蒲公英开花了,趴在窗台上鼓起腮帮子一吹,眼前将是一片漫天飞雪的情景。父亲愤怒的矛头首先指向了这些蒲公英。 父亲和草之间的战争打响了。父亲的武器无非就是那把锄头。这是一把锃亮的锄头。可以看出来,它跟随父亲征战沙场已经有了不少岁月。挥舞这把锄头的时候,父亲是如此得心应手。只听见轻微的咔嚓一声,窗台前那丛蒲公英便香消玉殒。我们有过十分短暂的惋惜和遗憾,因为我们再也不能趴在窗台上观赏蒲公英迎风飘舞的情景了。我们对父亲的怨恨也是短暂的,因为这一切都是蒲公英咎由自取。 我们扼腕叹息。蒲公英呀蒲公英,你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扎根开花呢?你知不知道,你占据的这块土地尽管很小很小,却是父亲难以割舍的。在这一丁点土地上,父亲前年栽种了一株南瓜,去年栽种了一株丝瓜,今年父亲还要在上面栽种一点什么,而你却不声不响把它据为己有。当你占据这点土地的时候,你和父亲就结下仇恨了。别无选择,最后父亲与你只能兵戎相见。 往往,一场雨过后,父亲和草之间的战争便全面升级了,而父亲孤掌难鸣,一个人总是累得焦头烂额,难以应付,于是,小小年纪的我们就加入到父亲的队伍里。当我们跟随父亲来到某块山坡时,眼前的情景让我们顿时同仇敌忾。那是一块豆地,却看不到豆的影子。那些疯狂的草已经把挣扎的豆压在它们的身体下面。那一刻,我们仿佛听到了豆的呻吟声。那一刻,我们终于知道草是何等恣肆的角色。 父亲挥舞着手中的锄头,而我们年纪还小,使用不了这种简单却又富有技巧的武器。我们的武器便是自己的双手。我们把那些草一一连根拔起。当双手接触到草柔软的身体时,有那么一刹那,我犹豫了。我手中抓住的是一株旋复花。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就要开花了。旋复花的花朵十分漂亮,洁白的花瓣仿佛瓷片一样细腻。接下来是一株艾蒿。这是一种浑身散发淡淡香气的植物。可最终我还是没有手下留情,无论是艾蒿还是旋复花都被我连根拔起。 草之所以和我们有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争夺那些赖以生存的土地。在这场人与草的战争中,草似乎比我们更加理直气壮。是哦,这块栽种了黄豆或者南瓜的土地,也许原本就是属于这些蒲公英、艾蒿或者旋复花的,是父亲把它们从这块土地上驱逐出去。对父亲,它们一定恨得咬牙切齿。在被连根拔起的瞬间,它们一定在内心里不屈不饶地大声喊叫:等着瞧吧,我们还会卷土重来的! 草和我们之间的仇恨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