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在重庆找到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生活暂时稳定了。
　　更重要的是，依靠李老二的帮助，找到了一间房子，就住在他的家里，和他的老爹在一起。
　　要知道，那时候从四面八方逃到重庆的人太多了。本来重庆人就多，加上新来的人，人就更多、房子更少了。日本飞机整日整夜狂轰滥炸，每天都要烧掉许多房子，使许多人无家可归。找房子，比登天还难。
　　如果他没有找到房子，他和三个孩子就只好睡在马路上啦。
　　这是一座奇怪的房子。别说三个孩子没有见过，见多识广的王老师也是第一次看见。
　　重庆是长江和嘉陵江环抱的山城，城里几乎没有一片平地。高高低低的房子修在山坡上，挤得密密麻麻的。远远望去，到处都是屋顶，好像是缠在山上的树藤和许多叶片，遮住了高高的山坡，几乎看不见一丁点儿地皮。
　　有人说，重庆像是用房子堆起来的一座山，真是不错啊！
　　又陡又斜的山坡上，怎么修房子？重庆人有一套巧妙的办法。
　　这个办法很简单，只消在山坡上用长长短短的木杆，把房子撑起来就行了。
　　噢，原来是有脚的房子呀！说它是踩高桥的“杂技演员”也不错。
　　这种有脚的房子在江边最多，李老二的家就是其中的一座。从现在起，也就是王老师和孩子们的新家了。
　　他们住在这座房子的二楼上。上面还有两层，下面隔着一层就是长江。一层层楼房，是用一块块宽窄不一的木板搭起来的。从木板缝里，可以瞧见楼上、楼下住户的生活情形。如果顶楼的一盆洗脚水不小心打翻了，就会顺着地板缝一直淌流到底层，最后滴流进川流不息的长江里。
　　三个孩子搬进这座房子觉得很新奇。王老师却不准他们乱跳乱闹，也不许把水弄在地上。要不，孩子们一跳，整座房子都会吱吱咯咯跳起舞啦。
　　在这个新家里，每天大家都出去干活。李老二和哥哥打工的船沉了，只好到朝天门码头当搬运工。每天早出晚归十分辛苦。
　　一天天，大家觉得李老二越来越沉闷了，似乎有什么心事闷着难受。
　　李老爹关心问他：“你累了吗？”
　　他摇摇头，低声说：“这不算累。再苦再累也比不上拉纤。”
　　王老师问：“是不是受了欺侮？”
　　他摇摇头说：“这样的世道，说得上什么欺侮。再大的欺侮，也比不上日本鬼子的欺侮。”
　　小石头问：“你想打鬼子吗？”
　　他不再说话了，抬头看一眼李老爹，又默默低下头。
　　大人们都走了，小石头和小宁去上学，只留下李老爹和细妹。细妹低声讲石婆婆巷和一路上的故事，李老爹听了唉声叹气，老是摇着头说：“唉，这是什么世道啊！观音菩萨该下凡，救一救苦难的人了。”他的腿也在轰炸中受伤了，走路一瘸一瘸的。重庆出门就爬坡。他没法出去，就在屋里给这个新家庭烧饭。只有细妹为他解除寂寞，可是不管说什么，说到最后总是沫眼泪。
　　这是什么世道啊！
　　这是什么世道啊····
　　不管什么世道，他们就这样窝窝囊囊过着。不消说，又苦又累。只有每天晚上大家都回来，端着李老爹准备的热菜热饭，互相交换听来的消息，生活才活跃一些。
　　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道，能听见什么消息，能想些什么呢？还不都和打仗有关系。
　　王老师是识字达理的人，带回来的消息最多，也最引人注意。
　　有一天，他拿回一张报纸，指着上面一张照片给大家看。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白布旗子上，写着大大一个“死”字，旁边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
　　“死”字右边写着：
　　“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份上尽忠。”
　　左边写道：
　　“国难当头，日寇狰狞。
　　国家兴亡，匹夫有份。
　　本欲服役，奈过年龄。
　　幸吾有子，自觉请缨。
　　赐旗一面，时刻随身。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
　　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老师这才向大家解释。原来这是四川德阳县的誓师出征大会上，一个名叫王者成的父亲，送儿子王建堂参军上前线，亲手交给他的。嘱咐他抱着必死的信念上战场杀敌。多么平凡而伟大的父亲，多么可钦可敬的人民！
　　李老二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紧紧拉住李老爹的手，流着眼泪说：“爸爸，我早就想去打日本鬼子了，只是不放心您老人家。”
　　李老爹也激动了，低头想一想，忽然抬起头说：“你想得对！你去吧，给你的娘和哥哥报仇，不要管我。”
　　王老师霍的一下站起来，一字一句对李老二说：“好兄弟，你去吧！你的父亲就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会替你好好照顾他。”
　　李老爹转身取出一块白布，指着报纸上那面“死字旗”，对王老师说：“这是给他娘的多余裹身布。你老师会写字，就照样写一个死字，让他带着上前方吧。”
　　王老师摇头说：“不要死，要他打了胜仗活着回来。死是给敌人的，叫万恶的日本鬼子统统死光！”
　　不写“死”，写什么呢？
　　王老师想也不多想一下，提笔就写了一个“恨”字。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就是这个字代替了一切。
　　李老爹一拍桌子说：“说得好！就是恨！这是你娘的恨，你大哥的仇恨。”
　　王老师补充说：“还有民族的恨，国家的恨。”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还有石婆婆巷那样多老乡亲的恨。”
　　是呀！国仇家恨集中在一个“恨”字，比什么都沉重，有份量得多。
　　李老二双手捧起爸爸给他斟的一大碗酒，咕噜噜喝下去。抓起“恨字旗”，紧紧贴在胸口上，泪汪汪的眼睛里冒出了怒火说：“这是我娘的裹尸布。如果不能打胜仗，就裹着我的尸身回来。”

　　“赴敌要奋勇努力保关城，
　　浴血裹创斗争。
　　赴敌要奋勇努力保关城，
　　千秋史册留名。
　　敌人最凶猛，
　　铁骑蹴踏凭陵，
　　鲸吞豕突太纵横。
　　我军号令明，
　　雄兵十万去出征，
　　平沙万幕连营。
　　萧萧马鸣，
　　悠悠旗旌，
　　壮士此去不求生。
　　萧萧马鸣，
　　悠悠旗旌，
　　壮士此去不求生····”

　　————————————————————————————
　　※“死字旗”的复制品，如今保持在成都市大邑县的建川博物馆里，震撼了无数参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