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摇进了黎明, 从黎明又摇进了黑暗。小船在海上漂了一天两夜,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座小岛的轮廓。刘三揩了揩满头的大汗,说:“快到 了!” 久儿顺着刘三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东方一线鱼肚白中,一座小岛象一只黑黝黝的小松鼠,拱着脊背伏在波峰浪谷之间。 又要回到他儿时熟悉的故乡了。久儿恨不得插上双翅,立刻飞回小岛上,飞到以前住的老屋前,大喊一声:“外婆,我回来啦!”然后,再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外婆听,拍拍胸脯对外婆说:“我长大了!我长大了!”再撸起胳膀,让外婆看看上面那只会动的小老鼠。 母亲也睁大了眼睛望着小岛,想到马上就要见面的母亲, 心情跟久儿一样,激动不已。 船一靠近沙滩 ,久儿就要往上蹦,刘三伸手拉住了他:“别急,老爷说过,到了这里,我先上去探探路。” 船儿在海上航行时,他们曾碰到一艘渔船,船老大好象认得刘三, 说他原来也住在岛上,可现在,那里已经不能住了。刘三正欲追问, 一个浪头打来, 那船已漂得老远。刘三心想,这些年来,世道的变化就象小时玩的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也许真有什么变化呢。 久儿说什么也要去,刘三说:“我比你大两岁,算是哥哥,我应该先上去看看。你陪母亲在这里等等。” 久儿:“你认得岛上的路?” 刘三道:“本人是唐老爷的亲侄子,老家也在这里, 能不认识!” 久儿又是大吃了一惊:“ 岛上什么地方?” “中间那个叫文昌店的小渔村。”刘三抬手一指,还说,“我晓得你家住在白沙头,可对?” 久儿不禁暗暗佩服,好一个刘三,还真能沉住气呢!他叫刘三把毛头带上,好有个伴。 目送刘三的身影消失了以后,久儿就和母亲在船上静静地等候,一直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刘三回来。母亲有些焦急, 问久儿:“你刘三哥该不会出事吧?” 久儿说,不会的。 这时天已放亮,透过飘飘忽忽的薄雾, 久儿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礁石上,那礁石的周围布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 如狮, 如象,似龙,似虎,就在这堆礁石前面,长出一块与众不同的巨大的石头。久儿看了半天,好象不是石头,是一艘底朝天的大船。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想看个究竟。就在他走到离那块“石头”几步远的地方,伸头一看,吓得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是几具半漂在水面上的尸体! 离久儿最近那具象是个年轻人, 脸朝上仰着,眼睁得比铜铃还大,眼珠好象还有些光泽。 可能是由于海水的浸泡,脸白得象纸,呲着嘴,嘴唇乌青,还夹着一点紫色。额头上还有一快刀疤,色彩还有些红润,好象是昨天晚上被杀死的。 久儿断定,这船一定是碰上了海盗!不知都是些什么人?船上装的是什么? 久儿惶恐地朝四周看了看,对母亲说:“风大,快找个地避避 吧。”他怕母亲看见那些尸体,用身子挡住母亲的视线,把她扶到 一块兀突的岩石下,将棉被裹住母亲的身体,让她坐下。 久儿环顾四周, 猛然想起, 还在他八岁那年, 曾跟哥哥到 这里来避风。记得,离这块岩石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石洞,那洞很深很深。洞底还有几个弯弯的通道,人钻进去,简直好象入了迷宫。 父亲临终时说的神仙洞就是指那里。他说他曾的洞里碰到过一个白胡子老头。那全是鬼话,久儿才不信呢。 久儿决定先去探探那座石洞,要是还在,先把母亲带到洞里让她歇歇气,他好去找刘三。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他也知道那石洞。还在她做姑娘时,曾和村里几个少女跑到洞里捉迷藏。那洞里空空的,不会有什么。但母亲还是叮嘱久儿,要当心。 久儿应了一声,去了。 绕过一块老雕石,就是石洞了。久儿伏在老雕石旁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便侧着身子往里进。这时,外面已经大亮,洞里依然漆黑。到了一处拐弯地方时,他隐约看见一丝昏黄的光亮从里面射了出来。怎么,里面有人?正想退出去,脚下一滑, 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上,那石头“哗啦”一声响,洞内的亮光马上熄灭了。 一种不详的信号猛地揪住了久儿的心。 他正想往地上蹲,陡然感到一件冰凉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腮帮, 紧接着,一道寒光在他眼前一闪—— 匕首!是匕首! 他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许动,动一动老子就------” 刀尖微微颤了几下。 久儿没敢动弹。 一双大手伸过来,把久儿周身上下摸了个遍。见摸不出什么, 便朝洞里叫道:“掌灯!” 鬼火似的灯光又亮了起来。久儿这才看清灯下坐着四个摸样非常古怪的男人。其中一个人的脑袋用棕皮包裹着,青黑色的棕须参差不齐地披在脑门上。额角上缠着一道白布, 在半明半暗中看过去,活象一头穿了衣裳的怪兽。 久儿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海边那倒扣的船和那一具具尸体。 他断定,肯定与这些人有关。 他又想起还在外面等他的母亲 ,想起了前去探路的刘三,心里黩黩地念着,上帝保佑,你们千万不要这时候来找久儿!他的思绪在急聚地转动,用什么办法能让母亲刘三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呢? 那用匕首顶着久儿腮帮的是个满脸疙瘩肉的大汉,一张脸活象发了霉的柿饼子。 这张脸盯着久儿瞅了好半天, 伸出一只手在久儿脸上拧了一把:“妈的,还是个尿裤子的东西!”他把匕首住靴子里一插,揪住久儿的衣领, 往前一搡。 久儿一头栽到那盏灯下, 屁股正好落 在一只歪倒的木箱子上。还没坐稳,疙瘩肉又象老鹰 抓小鸡似地又将他擒起,鼻子挨鼻子地盯着他,喝道:“说,你是从哪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久儿感到,这张疙瘩脸好象在哪见过。啊,想起来了,那是在县衙前的通辑令上。他叫什么?------ 刀八, 对了, 刀八!因为他脸上坑坑洼洼的, 象是被人砍了八刀, 所以叫这个名字。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在珠江两岸打家劫舍,干尽了坏事。 南海县衙曾几次下令捉拿, 至今没有着落, 没想到,他带着他的弟兄到海上干起海盗的营生来了。 上半夜,刀八在洞外的海面上劫了一艘走私的鸦片船,跟船上的人杀得天昏地暗,最后刀八以胜利而告终。他们将鸦片全部运进石洞,正商量怎样瓜分,然后再想办法运到广东去脱手。 他们也知道朝廷禁烟的风声越来越紧, 轻易将货运过去是十分危险的。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刀八一锺定音,先将这批货找个更加秘密的地方隐藏起来,同时派人到广东那边探探风声,落实买主。等过了这阵风再将东西拉到海上成交。 头上裹棕皮的家伙主张将货就留在这座石洞里,刀八说什么也不同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这里已经成了英国人落脚的跳板。他们的鸦片船上广东,哪一回不在这儿歇上一两天。”说着,刀八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只空罐头盒,“你瞧,这肯定是他们前天刚吃过的。” 另一个海盗把罐头盒接过来,用鼻子闻了闻:“嗯,是前天的,是前天的。”他把盒子朝洞囗一扔,一串清脆的金属和石头的碰击声令人心碎。 裹棕皮的骂道:“婊生的东西,你轻点好不好!” 就在这时,久儿进了石洞,和这帮海盗遭遇了。 “久儿!久儿!”刘三的声音从洞外传了进来。 久儿只感到头“嗡”了一声,糟了,他怎么也摸来了?一定是听母亲说久儿进了石洞才找到这儿来的。久儿仿佛凝固了似的僵僵地定在那里。刘三这时候来,不是白白送死吗! 几个海盗好象被点穴功点了一下,全都楞在那里。还是刀八反应快, 嗖地拔出匕首迎到洞外。 刘三还没进洞,一个黑影象箭一般地射进洞来。久儿低头一看,是毛头!它是顺着气味来找小主人的。它先围着久儿转了两圈,接着便朝灯下那个裹棕皮怪人扑了过去。海盗们一起惊叫: “狗!狗!” 毛头一个猛扑,咬住了受伤那家伙的脚脖子,痛得他直叫。刀八反转身,用铁钳似的两只大手死死掐住毛头的脖子,毛头扭头就给了他一囗,咬得他赶紧把手松开。几个海盗围成一圈要捉毛头,毛头在中间又蹦又咬,吓得他们谁也不敢下手。 刀八发怒了,用明晃晃的匕首直指毛头。几个海盗发狂般地大声嚎叫: “逮住它, 用火烤了吃!” “哈哈,老天爷给我们送狗肉来啦!” “狗肉作暖,吃了舒坦!” 包围圈越缩越小,最后将毛头逼到一个角落里,眼看就要被擒, 忽听久儿大吼一声: “刘三刘三你快来,几个大叔都在这儿!” 海盗们一震,毛头趁机从他们的腿档里钻了出来。 刚要进洞的刘三也懵住了,不明白久儿说的大叔是谁,于是高声问道:“哪个大叔?” “是我常跟你讲的几位大叔呀,他们都在这儿,还不快进来!”久儿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几个海盗不知所措。头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马上松驰下来。看来,这两位不速之客还跟他们有关系呢。 刀八将匕首往靴子里一插,躬身随久儿迎到洞囗。 久儿见到刘三,朝他挤挤眼,大声道:“你忘啦,这不就是朝廷要抓的刀八大叔吗!”不等刘三再问,久儿便将刀八一伙杀人越货的事全抖落出来,不过他用的不是通辑令上的话,而是充满了钦佩,赞扬。他囗囗声声称刀八是当今的英雄,是条打不垮,砸不烂的硬汉。刀八是个喜欢戴高帽子的人,听他这么一说,用手摸着下巴笑眯眯地道:“嘿嘿,这小狗东西嘴上象抹了蜜。”说这话时, 他那双带杀气的眼睛好象变得象老山羊一样和善起来。可是,当他把目光落到有些紧张的刘三的身上时,脸色又变紫了,瞪着狼一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刘三。 这神情,使久儿感到惶恐。 原来,刀八发现刘三穿的衣裳是衙门里的圆领皂衣,他怀疑他是官府派来的探子。久儿很快悟出来了,呵呵一笑:“大叔,你误会了,他是衙门里的小吏, 因为犯了事才逃出来的。 ” “什么事?”刀八眼睛瞪得象鸡蛋。 “偷阿芙蓉。” “阿芙蓉?”海盗们不懂这个洋名字,“什么阿芙蓉?” “就是----- ”久儿故意卖了个关子,用脚尖踢踢地上的箱子,“喏,就是这里装的。” “鸦片?”海盗们异囗同声。 刀八斜着眼瞅着刘三,自语道:“偷鸦片也犯事?” “何止偷鸦片,就是贩卖鸦片也要杀头的!”他绘声绘色地说起十三行前绞杀鸦片贩子的埸面,还弦外有音地说,现在,珠江两岸,城里城外,到处贴满了告示,不光贩卖鸦片,就是吸鸦片的老烟鬼子弄不好也得要------ ”他把手背平端在脖子下,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把几个海盗吓了一跳。他们离开广东已有一阵子了,对岸上的情况一无所知。 旁边的刘三指着久儿说道:“这位小兄弟就是因为烧鸦片库,想趁水浑摸点小鱼才被官府通辑捉拿的。” 刀八又将目光转向久儿。 久儿耷拉下脑袋,装着很伤心的样子:“看来, 以后得跟你们一样,浪迹天涯喽!” 刀八伸手在久儿肩上一拍:“这么说,我们是一路了?” 久儿把头点点:“一路,一路,日后,还请叔叔们多多照应。”他还对刀八说,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他将母亲也带来了,想出来 避避风。还说他的老家就在这里,外婆家就住在岛上的小渔村中。 刘三说,他已经转了一圈了,一户人家也没有,到处是残墙断壁。 久儿又是一惊。 刀八望望几个弟兄,只有他们心里明白,那些渔村全是他们一把火送上西天的。 他们也说不清哪个村子里有久儿的外婆,但他们知道,能跑掉的男人大多到 海上躲了起来,剩下那些来不及跑的老人和娃娃都被他们活活烧死在屋子里。有好几百囗子呢! 刀八不愿意在两个陌生的后生面前道出自已的劣迹,只是轻描 淡写地说:“都是洋人干的,等我们赶到时,房子已烧得差不多了。”顿了一下,他问手下的几个,“我说的对吗?” 头上裹棕皮的把头直点:“是的,是的。我还听说,洋人还打算在这里开荒种罂粟呢。” 马上又有人接话:“种吧种吧,老子叫他收回的是一片血!” 刘三看久儿六神无主的样子,知道他还在想外婆的事,安慰他:“说不定你外婆跟人家到下川岛上去了。” “那就谢天谢地了。”久儿的心里依然弥漫着悲伤。但他不愿当着这些强盗的面淌咸水子,而是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吱。 看久儿这副样子,刀八凑上来,假惺惺地安慰他:“快跟大叔说说,你妈现在在哪?我去把老人家接来----- 你放心,我刀八是个重义气的好汉。只要有我在,不会让大嫂受苦的。” “不麻烦大叔了。 ”久儿嘴上这么说, 心里却在想,你们不害我们就不错了,说这些好听的干什么!现在,得想方设法将这帮海盗稳住,再想法子对付他们。 聪敏的久儿很快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没法当着海盗的面跟刘三商量,只好用眼神去指挥,或者自已见机行事了。 “大叔,”久儿亲妮地叫刀八:“我倒想起一个好地方,你们可以把这些货先存放在那里。” “什么地方?” 久儿说这附近有一处更加隐蔽的石洞,把货存放在那里面,两 头一堵,放他一年半载,神不知鬼不晓,保证万无一失。 “洞在哪?” 久儿抬手朝洞侧一指:“从这往里进,再往右一拐,再向左---- ” 久儿一边说一边比划,刀八听得不耐烦了,把手朝下一砍:“别说了,快带我去看看!” 久儿还在说:“你要不放心,就让我的毛头带路。要是它能钻进去,说明洞里很畅通,到那时我们再进不迟。” 刀八脸上的疙瘩抖动了几下:“好吧,你在前面带路。”他料定,这两条小泥鳅是翻不了大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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