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哪里?怎么象笼子一样?人也不是老虎,怎么装进了笼子? 久儿从昏睡中醒来了, 满眼都是木的栅栏。地下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股霉味。他躺在一堆干草上,也不知自已睡了多长时间了。隔壁传来阵阵叫骂声,顿脚声,仿佛在提醒久儿,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久儿把眼闭起来,吃力地回忆着,脑海里又腾起漫天大火。想起来了,他是在鸦片库里晕倒的。啊,这里是牢房。一定是在他昏迷以后,被卫弁抓来的。 一阵嘤嘤的哭声传进了耳朵。是个男人的声音。久儿用力把眼睛眨了眨,朝木栅栏外面看。外面的屋檐下也是一排木栅栏。光线从屋顶上射下来,反光,看不清里面。只是黑洞洞的一片。那哭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听出来了,是荷包的父亲!他一定也是在受伤后被抓来的。他想到了荷包,怪自已不该与他父亲过不去,让他也落得这样的下场。久儿倒不在乎,反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后果他是想到的。只是荷包失去了父亲,以后靠什么生活?还有他的老爷爷------- 他越想越感到对不住荷包,不知以后他可理睬他了。 哭声止住了,变成成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 象重锺一样敲着久儿的心。 “妈的,嚎什么嚎?害得老子一晚上没睡好!”走廊尽头传来狱卒的吼叫。 久儿吃力地往外移动着身子, 一直移到木栅栏前,睁大了眼往外瞅。 那狱卒又在叫了: “你们几个听着,嚎也没用,顶多不出半月,你们的脑壳就得搬家啦。要嚎,到阴曹地府去嚎!” ----- 是说久儿与荷包父亲很快就要被处死了?也就是说,他将要和何老近一样, 被人押到绞架下,把脖子伸进那个圆圆的套子里,绳子一勒就结束了。 死倒没什么,使他伤心的是,死了心后再也不能跟小伙伴们玩要了。------ 如果他真的上了绞架,所有的人都能去看,母亲千万不能去,她身体不好,看了会犯头晕病的。------ 得捎信给母亲,不要去,绞老颈脖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听荷包爷爷说过,人死了没关系,二十年后还是一条硬梆梆好的汉。不知二十年后,洋人可还会把鸦片往我们中国运了?要是还运的话,久儿还得放火去烧,非把你小狗日的烧光不可。 久儿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躺着,脑子里全是云天雾地,胡思乱想。 “------ 久儿,你这没良心的,为什么要害我?------ ” 荷包父亲又在嚎了:“老子眼一闭,腿一蹬就拉倒了,荷包怎么办?哪个来照应?------ 哎哟 ------ ” 他竟然怪罪起了久儿。久儿转念一想,老鬼叫你去干那种事啦。不是我久儿害了你,是钱迷了你的心窍,是鸦片害了你!听着荷包父亲的叫骂,久儿真想回敬几句,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真象一架散了架的风车,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木栅栏外面的屋檐上,几只翅尾巴麻雀在瓦松间蹦来蹦去。有一只大一点的还侧着脑袋往下瞅,它好象发现久儿也在注视它,马上躲开了。久儿黩黩地望着,在心里问,麻雀呀,等我死了,你能飞到我家报个信吗?就说久儿不能孝敬母亲了,这辈子不行,二十年后还会报答的。 不过现在不能去。母亲一旦知道儿子被关了起来,肯定是活不成的。记得有一回,久儿把捉来的一只小鸟关在笼子里,笼子吊在门外的大树下。那小鸟的妈妈一天到晚围着笼子啾啾直叫,声音好惨好惨。当时久儿还小,听不懂鸟妈妈的叫声。直到有天早晨他发现鸟妈妈那撞死在笼子下的尸体,才知道自已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他含着泪水把小鸟放了。 他把鸟妈妈的尸体埋在一棵杏树下,旁边还埋了块小石碑,上面用毛笔写着:“鸟妈妈,对不起你!” 如今,母亲要是知道久儿被关进了笼子,说不定也会象鸟妈妈一样一头撞死的。 “久儿,久儿,你在哪里?” 一个声音从天而降。是母亲在叫他吗?久儿以为耳朵出了毛病,细听听,是母亲!糟了,怎么让母亲知道了? “久儿,你在哪?妈来看你来了!” 久儿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挣扎着站起,一头扑到木栅栏前,从两根档子里伸出胳膀,叫着:“妈,妈,我在这儿,在这儿!” 走道上是一块块青石板砌成的,上面全是水。在过一条淌水沟时,母亲被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差点摔倒。隔得太远,久儿没办法去扶,只是叫着:“妈,妈,当心!” 走道阴暗狭小,两边的每一间号子里都关满了犯人。在幽暗的深处,只能看见黑黝黝的人影。在走道尽头的亮处,可以看到一张张苍白、惊慌、饥饿的脸,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从他们面前经过这位母亲。 母亲第一回到这种地方来,悲伤的心情, 纷乱的思绪已经使她不能自主。分辩不出哪张是儿子的脸,只能顺着久儿的声音朝前摸索着。 神色郁闷的老狱卒把母亲带到久儿面前。母亲张着两手过来了,是儿子那熟悉的气味将母子俩一下子扑在一块。 母亲 再也禁不住,抓起儿子胳膀嚎淘大哭。这哭声,让多少天积蓄在心中的苦水猛地迸发出来。 母亲是昨天接到衙门通知的。她这才知道久儿因纵火被捕入狱。还听说广州知府已将情况上报朝廷,准备将久儿和几个盗鸦片 的一起处以极刑。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即晕倒在地,等醒过来之后, 邻居们都来劝她,她却象丢了魂一样坐在那里,两眼定在空中一点上,一动也不动。整整一天,没有淌一滴眼泪。她倒感到儿子做了一件久家人老几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大事。她要去看看儿子,送送他,叫他好好地上路,不要惦念母亲 。 但见了面,母亲还是哭了,哭得那么伤心。 久儿跪在地上楞楞地望着母亲。几天不见,母亲变得衰老了, 黑白相间的头发变得全白,前额上又增加了许多道刍纹,弯曲的嘴角深深地陷了下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太婆。母亲象一盏灯, 已 剩下最后一滴油。这微弱的光亮,久儿完全可以把它点燃,现在却无能为力了。这叫久儿怎么不难过呢! “妈,你不要哭,二十年后,我还是一条 ----- ”本想说“一条好汉”, 话到嘴边,舌头打了个滚,“还是你儿子!”也不知母亲听见没有,仍在低声啜泣。 “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长大了。”久儿把胸脯挺了挺。 母亲真的不再哭泣,却艰难地笑了笑, 那笑,象冬天的淡日, 反而使久儿更加难受。 母亲伸出手抚摸着久儿的脸盘,他看见儿子的脸上罩着一层茸毛,好象一只刚长成个儿的小冬瓜。母亲想,儿子这么小,就受这么大的苦,他能架得住吗?做母亲的眼睁睁地望着自已的儿子就要离她而去,而不能去救救他,这个母亲还有什么用!沉黩了许久, 母亲说: “久儿,见到你父亲,就说都是他这个死鬼害的------ ” “父亲不是变好了吗!只要不再抽大烟,阎王爷也会原谅他的。我不怪他。” 荷包一家人也来了。可能是碍着他父亲的面,荷包也没过来看看久儿。 要么,是他变心了, 认定了是久儿害了他父亲。不然怎么不来送送久儿呢? 真是人心难则啊。事到如今,久儿也顾不上这些了。 久儿想到了毛头,问母亲,母亲说它是那天晚上下半夜回来的。身上的毛都烧焦了,一进门呜呜直叫,可母亲不明白它的意思。 “怎么不把它带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母亲道,“再说,来这里也不准带狗。” 久儿难过地垂下了头,一双手不停地在烧焦的衣角上抚摸着。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也算是最大的遣憾了。
在狱中,久儿被提审了好几回。有一次还是唐木根老爷亲自审问的,他从久儿放火问到猛火油的来路;从久儿的父亲问到久儿的母亲,久儿一一作答。最后,老爷竟问起了久儿老家在哪。久儿好生纳闷,你问放火就是了,怎么问起了人家的老家?久儿说,他家人老几辈都在上川岛上。刚说完,唐老爷伸着脖子问: “你父亲是不是叫久福子?” 久儿感到奇怪,他怎么连这都知道?便说:“那是父亲的小名。” 唐老爷又问:“老家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老外婆,” 老爷沉吟了片刻,没再往下问,对站在一边的差人刘三道:“把他带下去。” 生活中许多意外往往令人猝不及防。久儿隐隐地感到自从唐老爷审了他之后,有一种潜在的东西在改变着周围的一切,究竟是什么,他自已也说不清。 他整天整夜把瘦弱的身子放在潮湿的稻草上,他感到每一根稻草都已嵌进了他的身子,但却一点也不感到难受。他将头歪倒在墙角,呆呆地望着走廊,他的目光凌厉,逼人,没有一丝可怜相。 “久儿,出来!” 就在即将行刑的头天晚上,他又被狱卒叫了出来。 刘三提着一把大刀凶神恶煞一般在走廊尽头等着。见他过来了,对那狱卒说道:“好了,交给我吧!”抓起拖在地上的链子把久儿带走了。 没走正门,从后门走了出来,穿过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到了野外。绕了几圈,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久儿被拖得晕头转向。抬头看看,好象是到了一堵半截子墙下。刘三低低地喝了一声:“站住!” 站住就站住,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久儿,今天是你的忌日。 ”刘三说,“你还有什么要讲的?” 久儿打鼻子里哼了一下:“要说的都说完了。” 刘三叫他脸朝墙站好,不准乱动。 大概过了一袋烟功夫,从断墙后面叮叮当当驶过来一辆马车。刘三把久儿往车上一推,那马车便飞快地往前走。走了很长时间, 也不知到了哪里,只听刘三说:“到了。 ” 久儿被人一掌推了下来。身子还没站稳,又被人象捉小鸡一样擒起。久儿昂起头说:“要杀便杀,何必折磨人!” 刘三上前将久儿身上的铁链解开,一把拉住他:“快,跟我来!”他将久儿带到江边,那里早有一艘小船等着。久儿还没上船,就听有人在喊: “久儿!久儿!” —— 是母亲 ! 接着, 船上又传出一阵汪汪的狗叫声。怎么,毛头也来了?久儿象坠入大雾之中,有些莫明其妙。 刘三跳上船头,摇动船桨,小船迅速离岸而去。 途中,刘三这才告诉久儿,这一切全是老爷安排好的。命他随久儿母子一同到上川岛上避一避。老爷和久儿的父亲 不仅是同乡,还是儿时的伙伴。只是老爷象久儿这么大时就离开了家,而且又改了名字,久儿的父亲当然不认得他了。现在,眼看久儿正在遭难,老爷不肯袖手旁观,决定设计将久儿救了出来。------ 久儿听得直发楞,他有点不相信自已的耳朵, 直到母亲又一次叫他, 他才确信是真。当时久儿的心情,就象一个落进大海快要淹死的人见到了海岸,行进在深山里的孤独者听到同伴的喊声那样兴奋。他沉思了半天,首先想到的是老爷的安危,问刘三: “老爷救我,他怎么办?” “他跟风浪打了一辈子交道,什么世面没见过!” 久儿又要向刘三表示感谢,刘三将手直晃: “我们老爷说了,你才是真正的英雄,要我好好保护你。” “英雄?”久儿越发糊涂了,“我怎么能称得上英雄?”正想追问,刘三手中的桨摇得更快了,回头对他说:“别罗索,快扶大娘坐稳,前面就是激浪滩了!” 刘三手中的船桨在熟练地摇动,如一张弯弓,似一钩残月,在波涛上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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