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象珠江的流水滚滚向东流去,久儿对哥哥的思念就象一只小船,在时光的波涛里摇摇荡荡,无休无止。 母亲想念哥哥,常常想得神情恍忽,有时半夜里突然惊醒,发出惊人的怪叫,引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有好几回,她在灶下烧火, 烧着烧着,手中的柴草突然定住了, 侧着耳朵听了一阵说:"久儿,久儿,你哥回来了!" "妈,你听错了。"久儿说。 "真的,真的, 已经到门囗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母亲 说着把柴草一放就往门外跑。 太阳快落了,阳光斜斜地照着幽深的小巷,小巷显得更加空荡。远处有个穿马褂的后生正朝另一条巷子里走,母亲以为那就是久刚,叫了一声:"刚儿,又上哪去呀?" 那后生站住了,痴痴地望着母亲。 久儿跑过去硬将母亲拉回家。母亲重新坐到灶下烧火,还在喃喃自语:"------ 到了门囗了还回来,把一家人都忘了------ "母亲说着又哽咽起来。 久儿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母亲 。 夜里,风从大海上吹过来,发出呜呜的怪叫,象来了许多大老虎, 顺着巷子朝东奔跑。 久儿躺在被窝里,听着阵阵风声,看着母亲在一针一线为自已缝补衣裳。每补一针,就将针尖在头发上荡一下,针尖一闪一闪的,剌着久儿的心。不知会么时候,久儿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哐----哐-----" 一阵慑人的锣声在小巷里炸响。久儿一惊,醒来了。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嗓子在喊: "--八宝镇的百姓们听着,皇上有旨,老爷有令,明日一早,每户出一名男丁到镇东的士岗上盖库房,工具自带------" 久儿听出来了,是衙门里的差人的声音。那天在大堂上,他也听见过这副破嗓门。母亲问久儿盖什么库房。久儿说不知道。母亲 问咱家怎第办? 怎么办呢?以往这种事,都是哥哥顶着。现在,哥哥不在了, 久儿没长大,去了人家也不会收的。 天麻麻亮时,两个差人开始挨门逐户地催人上工。久儿从脚步声听出来,马上就要到他家来了。他赶快跳下床,到门边等着开门。 他怕惊人的拍门声吵醒了母亲。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他听见那个哑嗓子在说:"这家人家,老子死了,大儿子不见了,丢下了孤儿寡母,怪可怜的,我看就算了吧!" 另一个差人说:"那如何向老爷回禀?"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爷也同情人家。上回开堂审案时我在埸。" "-------" 久儿把耳朵紧挨着门缝,听着他们的对话,一颗心就象丢进了滚水里煮着,卟嘟卟嘟直跳。这世界上还是有不少好人呢!他不想让人家为难,猛地将门一拉,冲着两个差人的背影喊:"两位叔伯,我去!" 两个差人回过头呆呆地望着久儿:"你-----" "嗯,我去。我叫久儿,今年十七岁了。"他拍拍胸:"不能干重活,小事总可以做的。"他感到不去对不住木根老爷,尽管人家没有帮他找到哥哥。 久儿真的上了工地,先是用镢头刨墙基,后来又跟着泥匠挑泥碗。巧了, 那泥匠正好是荷包的父亲。 据他说是他主动提出将久儿要到身边来的,好有个照应。他叫久儿不用急,慢慢干。还问久儿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哥哥可有消息了------ 。 久儿嘴里应着,心里却象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这个自私自利的可怜虫,连站出来在太阳底下说句真话的勇气都没有,还假惺惺地装着关心别人。要不是看在荷包的份上,久儿才不想理他呢。 太阳顶中的时候,荷包来给他父亲送饭来了,荷包父亲还特地拨出半碗给久儿,久儿说什么也不肯吃。 "这娃子,还生你大叔的气呢。"荷包父亲解释来解释去,想说明他当时没有上堂作证的原因,是因为荷包还小,又没有妈妈, 他怕万一----- 久儿不想听他罗索,使劲把头扭到一边。
半个月不用,那占地十多亩的大库房眼看就要盖好了。 那天傍晚,唐木根陪着余保纯一起来工地巡察,一大帮穿着花花绿绿的官员围着库房转了一圈。当唐老爷从久儿身边过时,久儿把头一低, 装作没看见。他想,自已毕竟是个小小老百姓,父亲还是因为吸鸦片而死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老爷认识这样的人。转 念一想,又感到他这是自作多情,老爷就是老爷,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隋隋便便和一个小老百姓打招呼呢!再说,老爷到也没有帮久儿找到哥哥,见到久儿还有什么话可说。 等他七想八想,最后决定想向老爷问声好时,人家早就钻进大轿上路了。他好后悔。 库房的围墙正在粉刷,那边已等不及了。久儿看见几十辆马车拖着一箱箱东西运进了库房。他问荷包父亲,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说是鸦片。话刚出囗,又把头直摇:"不,不,不是-----" "到底是什么?"久儿追问。 荷包父亲不耐烦了:"你问我,我问哪个?" "不错,就是鸦片!"旁边的一位泥匠师傅说,"这库房是专供洋人存放鸦片的。 " 久儿的心猛地一颤。 那师傅还说,他的一位亲戚的小舅子在京城当差,他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一点也不错。说这话时, 荷包的父亲还瞟了久儿一眼, 意思是叫他不要到外面乱说。 久儿装作没听见,瞪着一双大眼望着那一堆堆象小山一样的白皮木箱,两道小刷子一样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突然他把泥碗朝地上一摔:"我不干了!" 监工跑过来,厉声呵斥久儿,久儿说:"干不动,我有病。" 监工用皮鞭指着他吼道:"有病也得干,死也得干 !" 久儿没法子,只得留下来磨洋工。 监工坐在屋檐下,大腿挠二腿,抽起了旱烟,那烟袋锅里火花一闪一闪的。久儿看着看着,心腾地被照亮了----- 放把火烧他个狗日的!这念头象火苗一样在久儿心底直往上窜。 当晚,他找到了荷包,想说说自已的想法,刚开囗,吓得荷包把久儿的嘴一捂:"你不想活了!" 久儿知道他害怕,没再往下说。 那天晚上,久儿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合上眼, 脑海里便浮现出一片火海, 妈妈在火海里扑腾着,哭叫着,寻觅着。等大火熄灭之后,人们从灰堆里抬出一具尸体,那不是别人,正是久儿! 母亲发疯一般扑了上去,寻死觅活地喊着,嗓子都喊哑了。久儿被母亲的哭声惊醒,他感到全身汗漉漉的。想起梦中的情景,他有些害怕,胆却和动摇象看不见的绳索裹住了他。 隐约,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久儿,你还算男子汉吗!"--是哥哥!正站在他而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家老小被鸦片折腾成这个样子,鸦片就在家门囗,还不动手,等什么?我在九泉之下盼着你的消息呢!" 这么说,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久儿有些恍忽。 "------你们中国人,除了会抽鸦片,还会什么!"毕克那神气活现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些强盗,是想叫我们中国老百姓死绝呢!"荷包爷手里的竹杖在久儿耳边捣得砰砰响。 久儿再也不能安睡,斜靠在床上,心里象有一千面鼓在敲。 母亲似有感应,在里屋叫他:"久儿, 还没睡呀?" 久儿应着,重新躺了下来,迷迷糊糊,直到天亮。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久儿心中萌动着。 第二天天刚黑,久儿趁人不备,神不知鬼不晓地潜入了库房。 白天他跑到江边一艘破油船上,跟看船的老人苦苦哀求,想要一小桶猛火油。那是一种碰上火星马上就会然起冲天大火的汽油。老人说什么也 不干,久儿就将他的小狗毛头带来,说愿意把它送给老人,陪他解除孤独。老人这才答应。傍晚,久儿将猛火油收藏在离库房不远的草丛里。刚直起腰,毛头摇着尾巴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感到对不住看油船的老人,心里在说,等长大了,我久儿一定重重地感谢您老人家的。 现在陪伴他的只有小毛头了。他叫毛头伏在草丛里给他站岗放哨。万一有什么情况,好回去给报个信,让母亲知道他的下落 。 一连多日,久儿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库房四周的动静,发现不论白天或晚上,都有几个头戴红缨帽的兵弁在周围巡视,别说是人, 连一只老鼠也休想进去。 他是趁泥工送工具时混进库房的。 他躲在两堵象墙一样的箱子中间,静静地等候着。从头顶那扇 天窗看出去,能看见一小块天空。星星稠密得很,象碎金一般缀在那块方方的兰布上,晶莹透亮,扑闪扑闪的,好象隐藏着深奥莫侧的秘密。 久儿想,一旦大火烧将起来, 这些星星肯定会被吓得躲了起来。人们会在那漫天的烟尘中扑打,呼叫着"救火"。也许除了那些卫弁,八宝镇没有一个人会伸头。那就好了,让大火一股劲地烧,烧他三天三夜才解恨。 若大的库房静得象死水一般,黑得象墨块一样。久儿眼皮直往下耷。他怕瞌睡虫出来捣蛋,用指甲死劲在大腿上掐了一下,这一掐,头脑顿时清醒多了。他睁大了眼,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天窗上的星星渐渐隐去,久儿感到不能再等。他想,老天爷要是能刮一埸大风就好了,火借风势,眨眼就会把这些害人的鸦片全送上西天的。 老天爷好象明白了久儿的心意。就在天快亮的时候,真地刮起了一阵大风,那风先是在遥远的大海上呼啸,奔跑,再拖着一条长和的尾巴来到这里,象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在呜咽。 该动手了。 久儿把外罩脱了下来,将猛火油倒在上面。正要点火,忽然听见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久儿打了个哆索,迅速把身子蹲了下来。哥哥说过,晚上做事要是发现什么异常,先蹲下来,从下往上看,这样才能看清楚。可久儿把眼睁得老大,眼前依然是模糊一片。 "听,有人!" 黑暗中,传来一个粗粗的声音,不高,但很急促。 "怎么办?"另一个声音在问。 久儿迅速作出判断,这库房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别的人。他们很可能是在久儿还没进入库房时就进来了。奇怪,他们想干什么?难道也象久儿一样想放火烧鸦片?八宝镇上被鸦片害苦了的何止久儿一家啊!他的心里倒生出一些同情,真想上前问一声,或者和他们商量商量,大家一块干------。别急,再等等。久儿按捺住一颗狂跳的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停了好长时间,那粗粗的声音又响了: "没什么, 好象是老鼠。" "来,先搬那只大的。" "哟,这么沉------ " 天哪,原来是两个盗鸦片的贼!久儿只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天庭,真想大吼一声:"住手!"但还是忍住了,他想让这一库房的鸦片全部燃烧起来,叫这两个见不得人的家伙也化为灰烬。 就在他把火苗燃起的一瞬间,他看见了那两个上下乱窜的身影。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其中一个正是荷 包的父亲 ! 也不知荷包的父亲可认出了久儿,只是一个劲地去想把库房的门打开。久儿一个箭步冲上去, 用脊梁死死地把大门顶住。 荷包的父亲终于认出了是久儿,向他哀求放他出去,还说荷包的爷爷病得厉害,急等钱抓药。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挺而走险的。 久儿对荷包父亲本来就没有好感,在这里又碰上了他,更感到 阵阵恶心,他不想跟他说什么,只是问:"你还是荷包的父亲吗?" 也不知他听清了没有,仍在哀求:"好久儿,看在我跟你父亲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吧!" 一个瘦得象猴一样的陌生人也在一边说:"放我们出去,这一箱鸦片分给你一半。" 久儿冷冷一笑:"要死一块死,谁也别想出去!" 大火燃烧起来了,火光在久儿的脸上跳跃着,在他的眼睛里闪灼着五彩缤纷的光焰。 荷包的父亲发怒了,朝瘦子挥挥手, 两人朝久儿猛扑过来,三人扭成一团。久儿两手死死地抠着门栓,象是被铁钉铆在那里似的,一动也不动。 "失火啦-- !救火呀--!" "快抓住放火的!" ------ 库房外人声噪杂, 锣声不断。风声,大火的辟啪声,夹杂着毛头的狂吠声,使久儿感到阵阵不安。特别是荷 包父亲那绝望的呼叫,象一把尖刀剌着久儿的心扉。就在这一瞬间,久儿在心里问自已:"你失去了父亲,难道还让你的朋友也变成孤儿吗!你这样做对得起在公堂上为你作证的老爷爷吗!" 久儿被烈火炙烤着,身子在不住地打颤。 一根木棍朝久儿头上猛辟下来,他只感到脑袋"嗡 "的一下,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稳。他想抓住什么扶一下,让自已靠一会,但什么也没抓住,象一支烈焰下的蜡烛,软软地瘫了下去。 他努力睁大了眼,一片炽热的烈焰扑进了眼帘,只感到漫天熊熊的大火在他身前身后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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