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好象一只巨大的铁锅,无边无沿地罩着大地。 在视角的最远处,在那该是锅沿的地方,夜色较淡,呈现出犹如黎明前晨曦中的那种青灰色。久儿分辩出那就是流向大海的珠江。 江岸八号码头的海湾里停靠着许多大小小的船只,那一艘艘外国船的船舱里还隐隐约约地透着灯火。每一扇窗子都好象被什么挡着,象一只只半开半掩的珠宝箱。 久儿什么也不管了,把两手张在嘴边,大声喊着“哥哥”。 喊声象一把利剪把寂静的夜空剪成无数碎片。久儿真有些不大相信这声音是从他发出来的。 离他最近的一艘船上的舱门大开,几个洋水兵蹦到船头的甲板上,冲着久儿叽哩哇啦地乱吼一气。久儿听出来了,他们是在用外国话在骂他呢。他不在乎,仍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每叫一声,毛头就跟着狂吠几下。 “小狗崽子,叫魂哪!” 一个穿清朝官服的人站在甲板上,冲着久儿喊。 久儿理直气壮地说:“我叫我哥哥,你管不着!” “这是洋人的港囗,你哥哥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是被洋人抓来的!”久儿说得很肯定。 “什么证据?” “有人亲眼看见的!” “看见就在这艘船上?” “那说不定。” 一个洋水兵走了过来,跟穿清朝官服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又朝久儿喊道: “那你就上船上来看看吧。” 上来就上来,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久儿纵身跳上了那艘白轮船。这是一艘名叫“阿利斯号”的轮船,象一座小山一样靠在码头上,船上站着两根高大的桅杆和一支烟筒。明亮的月光把甲板照得亮堂堂的。 久儿一跳上甲板,才看清那个刚才跟他说话的人长着两撇八字胡,颈脖短得可怜,活象一只冬瓜撂在一个坛子囗上。久儿想,这人可能是给洋人当翻译的。他斜了他一眼,把腰一挺,那神情好象在说,我上来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冬瓜冲他呵呵一笑:“小伙子,胆子不小嘛!”他跑到舱门囗,把手招招,从里面忽啦啦涌出一二十个牛高马大的洋水兵。他们在里面赌博,赌累了,正好出来散散心。看到上来了一个中国少年, 个个感到惊奇。一个高个子拍着手,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朝久儿喊:“来,小朋友,过来,快快过来!” 久儿不想跟他罗索,说:“我找我哥哥!” “找你各----各----”大个子重复着久儿的声音,突然仰脸大笑起来,说了几句洋腔洋调,冬瓜翻译马上说:“这位先生说,你哥哥在他的裤裆里。” 久儿只感到周身一热,狠狠地回了他一句:“你在洋人的裤裆里!” 冬瓜翻译火了:“你怎么骂人?” “那他怎么骂我?” “人家是洋人,是外国来的朋友!” 翻译的意思很明白,洋人可以骂中国人,中国人是不可以骂洋人的,这是哪家的道理。久儿大声道:“他要骂我,我就敢骂他!” 那洋人来气了,直指久儿:“杂种,看我怎样治你!”他伸手就要抓久儿,久儿早有防备,头一拱,朝大个子的小肚上猛地撞去。 大个子伸手抱住了久儿,用力往前一推,久儿朝后一仰,一个仰八叉倒在另一个洋人的大腿上。那家伙顺势又推了他一把,久儿一个踉跄,一头栽到 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也推一了他一下,久儿又栽到左边一个人怀里。 就这样,久儿象皮球一样被他们前后左右推来搡去。 久儿八岁那年,他一个人在沙滩上捡海螺,不知不觉地捡到了一个叫三角湾的地方。几个陌生的大孩子硬说那是他们管辖的地界,不许久儿捡。他们围上来就打,也是你推一把,我推一把,直推得久儿站也站不住,蹲也蹲不下, 肚子里象倒海翻江一样难受。幸好父亲和哥哥赶到,才救了他。哥哥一气之下,把那领头的狠揍了一顿。 久儿听说, 这种游戏叫“炸油”。那是让朋友们炸,没什么。而现在却让几个外国洋人围着炸,直炸得他的心肝五脏都好象要翻 出来一样,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几个洋女人也出来看热闹,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这笑声象刀子一样剌着久儿的心,又象一盆凉水泼在心底那燃烧的烈火上, 使他那受伤的心又遭一击。 毛头看小主人被人欺负,在岸上又叫又跳,跃跃欲试地要往船上蹦。 “毛头,别上来!”正在天旋地转中的久儿大叫。 一个洋水兵跳下船要捉毛头,毛头“嗖”地一下闪到 一边。 久儿怕毛头吃亏, 朝那洋水兵大喊:“不许碰我的毛头!” 就在久儿在叫毛头的时候,那大个子水兵又推了他一把,直推得久儿满肚子火直往上窜,他发怒了,那样子十分可怕,简直象一头小老虎。当大个子再次将他推开的时候,他抓住他那长满黄毛的手背,“呵鸣”就是一囗,痛得大个子惨叫一声,直朝后退。 一个黄头毛女人在船舱里叫了几声,几个洋水兵便嘻笑着进去了。大个子甩着手腕,朝久儿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洋话,翻译也跟着瞪了久儿一眼: “你是狗,一条还没断奶的狗!” “你才是狗呢!”久儿两眼喷火,拳头攥得铁紧,他真想把这艘白轮船一下子掀个底朝天,让那些捉弄他的洋人全都埋进这波峰浪谷之中。
“哥——哥——” 久儿那孤独的身影每天从早到晚在江边的码头上转悠,在海滩上徘回,一声地呼唤,嗓子都喊哑了,仍然在喊。天快黑时,码头上十几个坦胸露背的年轻人正在把一包包货物往船上扛。久儿以为其中有他的哥哥,故意转到跟前,叫了几声,人们抬头看了看他,继续干活。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有毛头在黩黩地陪伴着他。 他走得太远太累了,就坐在沙滩上望着大海出神 。在这片海滩上,他曾跟着哥哥一道捡海菜,捡螺壳。哥哥还常带着他下海洗澡。 头回下海的时候,冻得他咀唇发青, 左腿竟然抽起筋来。他踩不动水了,身子慢慢沉到水底,隐约,他听见哥哥在叫他:“久儿, 沉住气,用力蹬哪, 蹬哪!” 他屏住气,猛地用力一蹬,那条不听使唤的腿立马变得灵活了, 他听见哥哥又在叫他;“放松,放松,顺着海浪往上游。” 哥哥的话真灵,他就着海浪的起伏很快回到了哥哥的身边,象小鸭子一样抖着头上的水朝哥哥做了个鬼脸。哥哥伸手在他头上一拍说:“将来,大海准怕你。” 可现在,大海还在,沙滩还在,哥哥却不在了。 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久儿真想痛哭一埸。 烈日下的海面呈现出一片柔和的深兰色, 象一块无限伸展动荡的绸子,波动着剌眼的亮光。几只海鸥在亮光中盘旋,鸣叫。海鸥啊,难道你在呼唤自已的亲人吗!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要是看见就告诉他,就说一家人都在等他呢! 海天相连的地方,有几只小黑点,渐渐地现出了几根桅杆,接着,跳出了几片帆影。久儿的心猛地一亮,莫不是哥哥真的跟别人下海打鱼回来了。 他奔上码头,坐在一块拴缆绳的大石头上静静地等着,等候着渔船的归来。 船到跟前了,久儿大声问:“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 浑身黝黑的船老大认出了久儿:“你不是久家老二吗?你哥上哪去啦?” 久儿只感到嗓眼子里象堵了团棉花,软软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远处,一条长长的海浪向沙滩上冲来,浪花咆啸着,蹦达着,仿佛要吞下世界上的一切。船老大叮嘱久儿:“ 久儿,快回家吧, 要涨潮了!” 久儿扭头就跑。 就在到了家门的刹那间,那心里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哥哥已在家里等着他呢。他真想叫一声哥哥,但张张嘴,还是忍住了。 屋里有好多人,蛤蟆湾的二舅,后海洼的姑爷都来了。母亲象木头人一样坐在桌边,没有眼泪,泪水已哭干了。见到久儿,母亲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死到哪去啦?让这么多人操心。 ” 久儿没吭气,四下瞟瞟,哪有哥哥的影子。他越想越难过,多少天的伤心事,全都涌到嗓门上来。他一头钻进自已的那间小屋 , 往床上一伏,嘤嘤地哭了。 外间,一直躺在椅子上的父亲忽然把扶手一拍,说:“我去找他们去,我去!” 二舅劝父亲:“你身体这么差,连风都能吹倒------- ” 姑爷也在一边说:“人家会理你吗,就是你找到了他们,他们也会一推了之,说不知道。 ” 父亲吃力地挣起,有气无力地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有一面之交,我还帮他拉过客户,他总不会过河折桥吧!” 久儿有些纳闷,他不知父亲要去找谁。他走到外间,问二舅,二舅说:“你妈听说你哥哥是被洋人抓走的。还听说十三行的伍绍荣跟洋人关系笔直,求他去说说情------ ” 久儿问:“我哥哥现在在哪?” “谁知道呢!”二舅摊开两手,“我们也找了一天,听人说你哥被关直十三行旁边的地下道里,也有人说被劫到了洋人的船上做苦工-------” 大家都劝父亲不要去,可他的态度十分坚决:“我是他父亲,我不去哪个去?就算找不到,也许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父亲穿上那件平时很少穿过的真丝马褂 ,戴上那顶坠着珊瑚顶的黑皮帽出门了。到了门囗又回头叮嘱久儿, 在家好好照应母亲 。说这话时,久儿发现父亲的眼里充满了内疚。这时,久儿对父亲吸鸦片,折磨母亲------- 一切的一切,全都谅解了。 毕竟是做父亲的,儿子不见了, 而且是因为他的过失害了全家,他能不内疚吗!久儿有些担心父亲一个人去身体可吃得消。 当父亲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小巷转弯的地方时,久儿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他要陪着父亲一道去十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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