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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鼻子姜爷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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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最怕剃头。 那时,我们这小镇上仅有两家像样的理发店,门面是玻璃的,墙上嵌着一人高的大镜子。 当然,这样的地方只有有头有脸的财主老爷、老板大少爷们,才有资格光顾。一般小老百姓,就只能找剃头挑子了。 剃头挑子挺简单,一头是把有靠背的木椅子,靠背是活动的,带一个木撑,可高可低,稍放平一点,用木撑一撑,就成了躺椅,修脸刮胡子都挺方便。木椅下有两个小抽屉,什么刀子、剪子、梳子,剃头师傅用的家什全在里头。挑子的另一头是个带炉子的铁桶,上面搁一个脸盆。 剃头师傅一天到晚挑着担子四处转悠,有人喊理发,放在哪里就开张。理完发挑起就走,方便得很。 也不知从哪个朝代传下的规矩,剃头师傅都蓄着一副长指甲。在我的眼里,就像一双鹰爪般可怕。每次我极不情愿地坐上那条高高的理发凳子,总像坐老虎凳一样胆战心惊。 那时卫生条件极差,一条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围裙,朝你脖子上一围,就像一条蛇缠着你的脖子,冰凉凉粘腻腻的,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直冲鼻子,让你想把肠胃都吐出来。一只黑糊糊的木盆,装着热腾腾的水,放在你面前。没容你弯下腰来,那双蓄着长指甲的手,像抓强盗一样,捉住你的脑袋,就往水盆里按。至于你透不透得过气来,他是全然不管的。那个架势不像剃头,倒像杀猪。 好不容易熬过这一关,脑袋湿漉漉的,刚从盆里抬起,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剃头师傅就掏出剃刀来,扯着椅背后晃荡着的一块油光可鉴的荡刀布,上上下下,反反正正,沙沙沙沙飞快地在布上磨着刀。听到那磨刀声,就让人想起过年的杀鸡宰鸭来,觉得头皮一阵发凉。我来不及作出别的反应,亮晃晃的剃刀就从眼前一掠而过。 我赶紧闭上眼睛,只觉得脖子有点发软,脑袋本能地往衣领里缩。可马上就有两只手指拎着我的耳朵,漫不经心地往上一提拉,那富于伸缩性的脖子,就像橡皮条一样被拉得老长。接着,剃头师傅的大巴掌不失时机地掐着我的脑袋,长长的指甲扎进我的头皮,痛得直冒冷汗。而他却没事人似的,好像他抓的并不是一颗有血有肉有着敏感神经末梢的活生生的人脑袋,而是一只一文不值的烂西瓜。 头上顶着一把磨得发白的剃刀,谁还敢乱动弹。我唯一的反抗形式,就是杀猪般的嚎叫。 陪在一旁的母亲,对我的悲惨遭遇竟漠不关心,反而助纣为虐地大声呵斥着:“嚎什么!又不是杀你!” 其实,那难受劲比挨杀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每次剃完头,我都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就连妈妈照例奖赏给我的豆沙饼嚼在嘴里也辨不出味道来。 以后,每逢妈妈喊我剃头,我就像癫蛤蟆躲端午一样,溜得无影无踪,任妈妈满街呼喊着“我的小祖宗”。这样,我的头发常常长得像乱蓬蓬的茅草,竟可以跟女孩儿一样,编成长长的辫子。 幸亏后来镇上来了一个叫“姜待诏”的,我才算有了转机。 姜待诏是个胖胖的老头儿,脸儿圆圆的,像长着两只下巴,笑起来挺像我家桌上那尊弥勒佛。大约是满脸肥肉太多,挤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一对豆子眼可怜巴巴地藏在里头。最显眼的要算那红得发亮的大鼻子,活像一只红辣椒。上了年纪的都叫他“红鼻子”,他一点也不恼。 红鼻子不喜欢挑着担子四处串游。那副剃头挑子老像向我示威一样,格外刺眼地摆在街对面的屋檐下。我常常不得不像躲避瘟神一样,绕着它走。 那天,怪我一时疏忽,被妈妈一把抓住:“小祖宗,你照照镜子,跟犯人一样了。去剃个头。”终于,我被押犯人一样,送到了红鼻子的剃头挑子前。 红鼻子生意清淡,仰着脸半躺在理发椅子上,眯缝着眼,惬意地掏着耳朵。 我一下被他手中那精巧的小竹筒吸引了,那是装挖耳的工具用的。黄澄澄的竹筒上镂着花,筒口还镶着一道银制的边,里面装着许多小玩意:长柄的银勺子,光滑滑的象牙牙签,还有带着兔毛球的小刷子…… 红鼻子见我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呵,这是唱的哪门子戏呀?” 他笑起来,嘴巴张得老大,一口至少可以吃十个豆沙饼。讨厌的是那满嘴的黄牙齿,那样子起码三年没刷过牙。 我没理他,只瞥了妈妈一眼,老老实实坐上那条久违的老虎凳,一双眼睛滴溜溜跟着他那只红鼻子转,不着边际地遐想起来。他的鼻子怎么会那样红呢?我因为常常淘气,耳朵常被爸爸揪得通红。难道他有一个专喜欢揪鼻子的爸爸? 我想象着:一个瘦巴巴的老老头子,低着头,从老花眼镜的镜框上方瞟着姜待诏,伸出干瘦的手指头,揪着那只大鼻子……那样子真滑稽,我忍不住笑起来。 “小家伙,你乐什么?”红鼻子正好打着盆热水转过身来,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我没有回答,却盯上了他手里的那个盆。平常剃头挑子上用的都是木盆,只有理发店里才用印着花的洋瓷盆,而他用的是一只铜盆,擦得金黄锃亮,能照见人影儿。 他看我注意他的铜盆,有几分得意地说:“这可是我祖上传下的宝物呢。” “噢,宝物?” “对呀!”他神气得红鼻子格外亮起来,“听说呀,只要对它念上几句秘咒,你要什么盆里就有什么。” 真的?我瞪大眼睛,小心地摸着铜盆,想起了奶奶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有那么一只宝壶,只要提着它往桌上顿一顿,要什么就有什么。谁要是得到它,就成了天下第一富翁。 我冲着红鼻子嚷:“那你快念呀,看是不是真的?” 红鼻子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唉,也真可惜,祖上给我传下了这个宝物,却忘了传下秘咒来。” 哼,骗人?我突然明白上当了。要不,你红鼻子还会给人剃头? “东西是变不出来了,不过,谁用我这宝盆洗了头,谁就会变成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我可不是三岁娃娃,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 红鼻子见我不相信他的话,觉得索然无味,有点遗憾地说:“信不信由你。” 他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剃刀来,在椅背后的荡刀布上,一下一下地荡着,那小心翼翼的神气,像是唯恐碰坏了什么稀世珍宝。 我望着他手里的刀,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我可领教过了那钝刀子吃肉的滋味。那种刀子剃头发像砍茅柴一样费劲,光听沙沙响,不见头发掉下来。剃过头三天,管保你头皮还火烧火辣地痛。 刀磨好了,红鼻子走过来,像选西瓜一样拍拍我的脑袋,然后左看右看,似乎在鉴赏一件秦汉出土的珍贵文物。大约是条件反射吧,我本能地把脑袋缩到了脖子里。 可他并没有拎着我的耳朵“拉皮条”,只是轻轻地敲敲我的后脑勺,快活地笑了笑;“你还是只缩头乌龟呀!是怕我杀了你吗?” 我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脖子,闭上眼睛,硬了硬头皮。唉,反正是砧板上的肉,要杀要剐,也只能由他了。 可是奇怪,红鼻子那双手竟是那样软和,那手指摸着头皮似乎还有弹性,觉得很舒服。他的刀子也不像别的剃头匠的会吃肉。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红鼻子是个很健谈的人。他一边剃头,一边给我讲起了这小镇上的许多传说。 “别看我们这地方小,自古却是兵家必争之地呢。” “真的?”我显得很有兴趣。 “当然罗,三国时候,鲁肃和诸葛亮都在这里屯过兵。你知道碧津渡吗?就在南门口那里。当年关云长——关云长知道不,桃园三结义,刘关张中的关——他横刀跃马,单刀赴会,就是在碧津渡过的河。你不信到那里去看,河岸边的石头上,至今还有几个深深的马蹄印。河中间还有一块磨刀石,每年只有水枯的时候才露出来。当年,关云长就在那上面磨过他的青龙偃月刀……” 他还告诉我,现在城里还有一座关帝庙,那关帝菩萨就是关云长。他说得那样有声有色,仿佛当年他就在关云长的鞍前马后一般。他越说越来劲,横飞的唾沫细雨一样落在我脸上。不过,我在他的娓娓叙述中,忘却了剃头的恐惧。 突然,“细雨”停了,头上也没了动静,我抬眼一望,早不见红鼻子的人影。 我四处一望,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围着一堆像我这般大的孩子。红鼻子正伸长脖子往圈子里瞧。 我忍不住,顶着半边头,好奇地跑过去,挤进人缝里。人圈中间放着一个泥钵子,里面两只蟋蟀正张牙舞爪地较着劲。大家又叫又嚷,为它们鼓劲。红鼻子也手舞足蹈的,乐得像个孩子,那鼻子比平常更红更亮。 这时,钵子里响起“瞿瞿”的叫声,那只头上有个白点儿的蟋蟀战胜了对手,正鼓着翅膀,竖着双须,奏起了凯歌,并把对手赶得沿着泥钵边跑。 “哈,玉顶胜利了!”有两个孩子跳起来,另两个却垂头丧气。 红鼻子分开众人,弯下腰去,顺手从钵子里抓出战败的那条“青龙”:“看我的,给他鼓点劲再斗。” 他把垂头丧气的“青龙”抓在左手掌里,用右拳敲着左腕,让“青龙”不停地弹起,落下,翻滚着。这样十多个回合后,红鼻子把“青龙”往钵子里一丢。 那“青龙”像是红了眼,看见“玉顶”就发疯一样乱咬。只战了三个回合,“玉顶”就抵挡不住,只好回身落荒而走。“青龙”并不穷追猛赶,只是鼓动翅膀,宏亮地叫起来,向人们炫耀它的胜利。 原先垂头丧气的孩子变得神气起来,那两个曾喜形于色的,立即像霜打的菜秧,一下子蔫了。只是嘴上还不服输:“首先胜利是我们!” 另一伙嚷着:“最后的胜利是我们。” “先胜的算数,后胜的不依!” “先胜的不算,后赢的作数!” 两伙人拉开架式,像比赛嗓门一样,一个比一个大,闹得难分难解。 红鼻子却跑回剃头挑子,像变戏法一样,从最底下那层抽屉里,搬出一个青花小瓷钵,又兴冲冲地跑来,喊着:“来,跟我的‘虎头’战一盘!” 说着,他蹲在地上,摆开了架势。可那些孩子冲他做了个鬼脸,搬着泥钵,如鸟兽散地跑了。 红鼻子摇摇头,悻悻地骂了一句:“这些鬼孙子!”然后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们还是去剃头。” 这下,他又有了新话题。他从怎样识别蟋蟀讲起,什么体态要头方体圆须直尾短,什么声音要短促洪亮,什么翅膀要乌黑发亮,他讲得头头是道,完全像个蟋蟀专家。难怪远远近近的孩子抓了蟋蟀,都要请他鉴定一番才放心。只要他摇头的,不管那蟋蟀样子多么可爱,抓它付出了多少力气,谁都会随手一扔,毫不可惜。 我也是个蟋蟀迷,这下算找到了知己,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等到他从我脖子上解下围裙,抖得“呼啦”一响,我才大吃一惊:“啊,这就剃完了?” “喝,还嫌不过瘾啦。”红鼻子笑着,眼睛眯得成了一条线。 我伸手摸摸脑袋,光溜溜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剃头并非一份苦差事。 这时,我看到他那小巧玲珑的小竹筒,央求说:“姜爷爷,给我挖耳朵!” “呃——小孩子不能挖耳朵。”他摇着头,又点了点我的鼻子,“要挖聋了耳朵,就讨不到老婆罗。” 我脸上一阵发烫,心里骂了他一句:“死红鼻子!” 他也不恼,反而亲热地对我说:“来,我给你翻翻皮,小孩子肯长。” 说着,他拉我伏在他的膝头上,掀起衣服,露出光脊背,然后伸出那双很软的手,在我肩胛处拍了拍,指头捏起肉皮,波浪一样从上到下翻卷着,我觉得全身麻酥酥的,每个骨节眼里都像灌了油一样舒坦。 后来我才知道,红鼻子的绝招儿还真不少,谁睡觉不小心扭了脖子,耳朵里飞进了小虫子,眼睫毛长到了眼睛里,脚板底下生了鸡眼,他都能手到病除。 有次吃鱼,我嘴太馋,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用了好多方法也不顶用,一家人急得没有办法,亏得有人提醒去找红鼻子。 他让人捉来一只鸭子,提着鸭腿倒吊着,鸭子急得嘎嘎地叫个不停,扁嘴巴里流着长长的涎水,他接了小半碗,让我喝下去,我望着碗里又脏又腥的鸭子口水,死也不肯喝。 红鼻子二话没说,跟妈妈一起抓住我,捏着我鼻子就灌。那怪味道让人想把肠子都吐出来。我一边骂着“老不死的红鼻子”,一边哇哇地吐。说也奇怪,过了一阵,喉咙里的鱼刺竟不知去向。我这才觉得太神奇了,想想刚才还骂过他,也觉得对不起姜爷爷。红鼻子却大咧咧地一笑:“呔,大人不记小人过。”从此,我爱上了红鼻子姜爷爷,也爱上了剃头,剃头必定要找姜爷爷。 可好景不长,第二年夏天,就不见姜爷爷的剃头挑子了。我头发留了老长也没理。一天,我问妈妈:“剃头的红鼻子姜爷爷呢?”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好人命不长啊!” 我心里顿时空落落的。[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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