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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 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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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老舍|作品
那年的大年初一,下了一整天的大雪。农村里忌讳初一下雨下雪的没个好天气。如若初一下雨下雪的话,半个月乃至一个月都不见好天气。别的时候咱不说它,如果正月十五没有好天气的话,那么到那晚上怎么放烟花呀?没法放烟花肯定就没有人买,没有人买那赶了大半个冬天的烟花卖给谁去?那不是要窝到家吗?窝到家就要赔钱,赶花筒的纸,配药的硝,铁汁子,等等吧,你说哪一样不需要钱? 那场大雪真是让赶烟花的人的心像屋檐底下挂着的冰橛子,冰凉冰凉的。不知道大年初一那天有多少赶烟花的人给老天爷磕头,求老天爷:您老人家别下了,别下了,晴个天吧!但是老天爷那天好像在睡觉,没有听见大伙都在求他,大雪一个劲地下,下的得有一尺多厚。结果,接下来的十多天,还真没有一天是好天气。 到了正月十三这一天的时候,天还是半阴不晴的,赶烟花的人赶了几个集,都卖得不好。你想想地上的雪还没化完,有泥有水的,赶集的少,买烟花的就少呗。十四那天下了雾,到了半下午那大雾才下去,没想到,这一雾,竟把这天给雾晴了。十五那天是个大好晴天。赶烟花的人家都抓住十五这个大好晴天,都想着这一天能把这大半个冬天赶制的烟花卖完,至少也要把本钱捞过来,所以十五这天赶烟花的人家都分了好几批到四邻八乡的集上去卖烟花。 我四叔也赶制了大半个冬天的烟花,也基本上没怎么动买卖呢,他也想在十五这天把烟花卖出去,于是也分几批去赶集。我四叔没有三头六臂,便让我们几个堂兄弟去帮忙。四叔安排我大堂哥去南十八里的黄店集去赶集,二堂哥去东十八里的柳林集去赶集,三堂哥去西十里的半堤集去赶集,我因为年龄小,才十四五岁,怕照顾不好摊子,就让我跟着他去南六里的孟海集去赶集。我说那北边的曹庄集谁去赶?我还说曹庄集虽不大,卖别的啥不行,可卖烟花一个集上都能卖不少。四叔说也是。这时,我主动请缨了。我说四叔,我去赶曹庄集吧,曹庄集也不算远,还不到十里路呢。四叔说,你行吗?我说四叔,你放一万个心吧,你侄子我都快十五岁了,也算多半个大人了,如果连个集都赶不了,长大了还能干啥?!四叔说,我原打算让你跟着我看摊子收钱呢,孟海集是大集,人多,买卖好。我说你就让新建给你看摊子收钱吧。新建是四叔的儿子,才十一岁。四叔想了想,说,那好吧,你去赶曹庄集。分完工,在四叔家早早地吃了早饭,我们就分头行动了。 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才刚刚露一张红红的圆圆的脸。之所以去这么早,怕的是去晚了占不上摆摊子的地方。这是卖烟花的最后一天了,卖烟花的都倾巢出动,集上的人能少了不?我骑的是父亲的金鹿牌老式自行车,车尾巴上绑了两个大纸箱子。两个大纸箱子里面就全是烟花了,不算多,俺四叔怕我照顾不好摊子,没敢让我多带。 因为过了年走亲戚的多,路上的雪被压得很实在,硬梆梆的,一上冻,还有点滑,我也不敢骑太快,怕摔倒了。路两边的沟里,雪还是厚厚的一层。麦子地里,雪也是厚厚的一层。我想起老师给我们讲过的课文里的一句话:瑞雪兆丰年。我当初不知道为什么瑞雪会兆丰年,回到家里问俺爹,俺爹说,下了雪把麦子盖住,就不怕冻了,就跟你盖上被子一样,不怕冷了;等到开了春,化了雪,连地都不用浇,麦子一夜都窜一扎高,麦子长得旺,就有好收成,这就叫瑞雪兆丰年。我想,今年的瑞雪是兆了丰年,可下的不是个好时候,耽误的没有好晴天,不知道四叔赶的烟花今年能不能卖个好价钱。我骑着自行车,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二里路就过去了。这时一个干瘦的老头赶着马车赶上了我。我看了看他的马车,他的马车可真不怎么样,破破烂烂的,车帮还掉了半个,可他的马真不错,个子虽不大,一身枣红色,黑色的马鬃很整齐,很好看,在硬梆梆的雪路上,小红马的四个蹄子踢踏踢踏的,跑得很有劲,也很有节奏。干瘦老头坐在车前,腿耷拉着,拿着一杆鞭子,却不打马。他的车上用一床破单子盖着,可有一个角没盖严实,露出气窝子的芦苇竿,我知道他也是去赶集买烟花的。他可能也看出我带的箱子里装的是烟花了,问我,小伙子,怎么就带这么一点。我说,曹庄集小,没敢多带,家里人带着赶别的集去了。干瘦老头笑笑说,分头行动呀。我也笑笑,说,多多少少,就这一天的买卖了。干瘦老头说,是家里赶的,还是从土产上拉的?我说,家里赶的,从土产上拉,忒贵,挣不了钱。干瘦老头说,也是,赶的多不?我说,赶的也不少,主要是花多,气窝子和拉拉鞭少。干瘦老头说,花好卖,气窝子和拉拉鞭不好卖。我们说着走着,算是搭起了伴。 这时,从我们后面赶过来一个大黑胖子,黑黑的脸上有一半被胡子遮住了,看起来有四五十岁,可能实际年龄要比这年轻。这黑胖子拉着一辆地排车大跑。他追上我们的时候,说,老爷子,还不把你的小马赶起来,到集上就占不到空了。干瘦老头说,赶得再快也没你跑得快呀。黑胖子咧嘴笑笑。我看到他一嘴的黄牙。黑胖子说,那我到集上给你占个空吧,咱得先说下到散集的时候你得请我喝两口。干瘦老头说,你就知道喝,早晚喝死你。黑胖子说,你不请算了,俺不给你啰嗦了,先走一步了。说着黑胖子就拉着地排车超过了我们。我想这黑胖子真厉害,都说人胖了跑不快,可人家拉着一地排车烟花还跑这么快,一会儿就把我们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我问干瘦老头,我说大爷,拉地排车的是谁,这么有劲,拉着车还跑这么快。干瘦老头说,你不认识他?我说,还真不知道他是谁?干瘦老头说,那你听说过飞毛腿牛二吗?我说,你说的是南边牛屯的飞毛腿牛二吗?干瘦老头说,是,就是他。我说,那我听说过,谁不知道他呀,十三岁就开始跟着他爹闯关东。干瘦老头说,他那也叫闯关东呀,你知道他到那边干啥不?我说干啥?他说他还能干了好事不,跟着他爹又是偷还是抢,有了钱就让他送回家来,不过人家坐火车不花钱,火车跑得再快,人家也能扒上去。我说真是厉害,只是不知道他吃这么胖。干瘦老头说,胖是胖,跑起来可是快,有一回他和人家喝酒,没有肉,就让他去买肉,半夜了,哪里还有卖肉的,他跑到孟海集,没有,又往西跑到半堤集,还没有,又往东跑到柳林集,还是没有,结果跑到南边黄店集才买到,这一下来回七八十里,人家跑着大气不喘一口,回到家里,一锅水还没烧开呢。我说这都是真的吗?他真跑这么快?干瘦老头说,真的假不了,要不然,还敢叫飞毛腿吗?我说那他手心里和脚心里长毛了吗?我曾经听人说过,飞毛腿生下来的时候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手心脚心里都长毛,有的人家看孩子生下来是个飞毛腿,怕长大了不干好事,就把孩子手心脚心里的毛用烙铁给烫了,长大了就成不了飞毛腿了,有一家不舍得给孩子烫,那孩子长大了无恶不作,奸淫妇女,抓又抓不住他,他娘就使了一个计,在饭里下了迷魂药,飞毛腿昏迷过去,他娘狠着心咬着牙把他的手和脚都给剁了。我也不知道这些是真是假,人家都这么说,我也就信了。干瘦老头听了我的话,笑笑说,那都是瞎说哩,哪有生下来就是飞毛腿的,手心脚心里长毛,那是怪胎,人家飞毛腿牛二,是从小练出来的。我说怎么练出来的?干瘦老头说,从小腿肚子上绑着沙袋子跑,跑上几年,把沙袋子一解下来,走起路来就和飞一个样。干瘦老头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让俺娘也给我弄两个沙袋子,我也绑在腿上,练成个飞毛腿。 一路上听着干瘦老头给我讲飞毛腿牛二的故事,听得我都忘了冷了。我们仿佛不是去赶集,而是在闲聊。他的马还是那样踢踏踢踏地跑着,他的鞭子还是攥在手里,没见他动一鞭子。有不少赶集的人赶上了我们,超过了我们,认识干瘦老头的就打个招呼,不认识的就过去了。 到曹庄集了。曹庄集不大,人还真不少,我在到集头上一看,人群黑压压的一片,我还真担心找不到地方摆摊子,有些后悔和干瘦老头瞎聊了。到了集头,干瘦老头的马车就慢下来了,我也下了自行车,推着车跟在干瘦老头后面。走着走着,干瘦老头的马车突然不走了。我说大爷,咋了,咋不走了?干瘦老头说,不知道谁家把喂牛的石槽子挡在路上了。我侧身一看,还真是,一个大石槽子就像故意放的,横在了路上。人家来得早,人少,就从旁边把地排车推过去了,可现在人多了,旁边都是人,别说干瘦老头的马车过不去,就是我推着自行车都不容易过去。 干瘦老头左看看又看看,估计是没看到可过去的路,就大声吆喝,这是谁家的石槽子,还要不要?不要我给你拉家走了。干瘦老头一吆喝,旁边的人说话了,说早就有人吆喝了,就是没有人来搬走,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放在这里碍事,刚才有两个拉车的也没过去,三四个人想把它抬一边去,也没抬动,就绕到集西头。干瘦老头说,真是缺德,把石槽子放这里,还能把牛牵到这里来喂,真是的!家在集上怎么了,家在集上就无法无天了,你家的集就不让人家赶了?没有人搭干瘦老头的话。干瘦老头说几句就不说了。他把鞭子往车上一放,走到石槽子旁,拍了拍石槽子,说,没人要,我要,先给它搬到一边,散集的时候我拉家走。几个人看看他。他嘿嘿一笑,说了一声“起”,就把石槽子抱了起来,搬到集外头没人摆摊的地方去了。我听见有个人对干瘦老头说,您老人家不减当年呀。干瘦老头说,啥当年不当年,我现在老了吗?那人就说,不老不老,恁老人家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干瘦老头把石槽子搬走了,他的马车就过去了。我也跟着他过去了。我想,不知道这个干瘦老头是谁,咋这么大的劲,聊了一路,我竟然没看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瘦得身上没有二两肉,却有千斤劲。 我和干瘦老头在集上找了一会儿,没有看到摆摊子的空。快到集西头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老爷子,过来,来这边,我给你占着空呢。我循声望去,原来是黑胖子飞毛腿牛二。干瘦老头说,好,今天咱爷俩褡裢摊。我想你有空了,我还没有空呢,就接着推着车子走,找空去。干瘦老头看到我推着车子走,说,小伙子,一块摆这边吧,空大,你的烟花又不多。我当然愿意了,还忙说行行行,那真是麻烦大爷您了。说着就停稳自行车,帮着干瘦老头先把他的烟花卸下来。卸了他的烟花,他说,你的烟花少,自己卸吧,我找个院子,把马车放起来。说着他就赶马车走了。我就开始卸我的烟花。卸了烟花我就把自行车放在了摊子后边。 干瘦老头过来的时候,我为了表示感谢他腾给我的空,就把偷的俺爹的一盒“大鸡”牌香烟拿出一支递给他抽。他摆摆手,没有接烟,而是用手指指烟花,我才想起这是卖烟花,怕火,一不小心,掉个火星子,炸了市,炸自己的不说,很多人跟着你也要倒霉遭殃。干瘦老头不抽烟,飞毛腿牛二却说话了,他说,咋?我占的空,你让给他不让给我?我尴尬的笑笑说,大叔,大叔,忘了,忘了,真是对不住您了。说着就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去卡在了耳朵上。然后我们就开始铺摊子,拿出几筒花几把气窝子几挂拉拉鞭放在箱子上头当样子。 摆好摊子,我听到飞毛腿牛二给干瘦老头说,操,今天摆的摊子不好,你看那边是谁?牛二说着把头往对面一拧。干瘦老头牛就往对面看,我也往对面看,我没看出对面摆摊子的是谁。大家都是卖烟花的,都是两小孩比鸡巴——一屌样。干瘦老头看后说,他怎么也跑到这小集上来赶集了?牛二有些很反感的样子说,赶的多,怕卖不完,多分几个摊子呗,到这小集上给咱爷们争买卖,也不怕掉架子!干瘦老头说,管他哪,他卖他的,咱卖咱的,大不了让他卖完咱再卖罢了,我不信,还能一个集上的人都买他的!我不知道干瘦老头和牛二担心的是啥,难道对面卖烟花的人还能不让别人卖?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果我没看到干瘦老头搬石槽子的话,我还以为干瘦老头就是个平常老头,但我看到他搬石槽子之后,尽管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不是一个一般的人物,肯定是个武术高手。在我们那里武术高手多得很,一个扛着粪箕子拾粪的老头可能就是一个高手,干瘦老头不就是个例子吗。我因为年少,好奇心大,就把心中的疑问问干瘦老头,我说大爷,咋了?对面是谁?干瘦老头还没说话,牛二就说了,牛二说,谁?慈禧老太后你知道吗?我说知道,不就是演的电影《火烧圆明园》上的那个老婆子吗?牛二说那你知道慈禧老太后每年过寿放的烟花是谁赶的不?我说这个还真不知道哩,你知道是谁?牛二说,那当然,就是对面这个卖烟花的高个的爷爷,人家的烟花当年就不在咱这里卖,赶了直接送北京,专供慈禧老太后过寿的时候放,厉害吧,就是现在,人家也都是到大集上卖,从不赶这小集,听说当官的都到他那里订烟花放。我连说厉害厉害。牛二说,知道厉害了,你还能卖得过人家吗?我没有说话。我本想也吹吹牛说俺老爷爷当年赶的烟花专门给孙中山孙大总统过寿放呢,可听老师说孙中山孙大总统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他过不过寿,放不放烟花,就没敢瞎吹,怕包子露馅了。 一上集的时候,人虽然多,但买烟花的人不多,都害怕先买了吃亏,一会儿再卖便宜了。到半上午的时候,买卖开始好起来。也有人开始隔三差五地放几杆气窝子,招引人。还有人放烟花,就摆在集市的正中间。一有人放烟花,两边卖烟花的就把自己的摊子用单子遮起来,怕火星子崩过来。我的烟花少,堆小,好照看,可又因为摊子小,不显眼,买卖不好。买卖不好我就看人家卖。我发现对面那个高个的摊子前的人确实很多,买卖就是好得很,四五个人帮忙,好像都忙不过来。可是他连一筒烟花都没有放,真是名声在外,不用说都知道。虽然高个的生意好,别的摊子也不是没有买卖,只不过没高个的生意好罢了。过了一会儿,我也开始动了买卖,买了几筒花,两把气窝子,一挂拉拉鞭。 就在我刚有买卖的时候,一个老娘们过来了。到了我的摊子前,伸出她那满是黑圪粑的手,说,摊子钱?我一听摊子钱,就知道咋回事了,我把摊子摆在她家门口了,她家门口的大街也是她家的地盘,收我的摊子钱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可是我不想给她。我说晚一会吧,还没卖钱呢。她说啥没卖钱,我看见你卖了不少了,你还让我等你等到啥时候?人家都给了,你一会还让我专门跑过来给你要?你要是不给,我拿你的烟花了?我知道这些收摊子钱的老娘们不好惹,真拿了你的烟花,你还真没办法,于是我很不忍心地掏出五毛钱给她。她说五毛钱不够,我说我的摊子小。她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下个集不让你摆了,说着就给干瘦老头要钱去了。我想,下个集你八抬大轿请我来,我还不来呢。 自从那个老娘们收了我的摊子钱,我老长时间没动买卖,心里一个劲地骂那个老娘们是个丧门星。我没有买卖,就看街上的人走来走去,看人家卖烟花,干眼馋。就在我干眼馋的时候,我看见二男一女三个穿着黑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来了。看见他们,一下子把我吓坏了。 临来的时候,四叔叮嘱我了,说看见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来就卷起摊子跑,因为我们的烟花都是土制的,不是从土产上拉的,不合法,公家查,查住了全部没收,抓着人还罚钱,宁愿摊子不要,人也要跑,所以我看见穿制服的戴大盖帽的就害怕。我正想卷摊子跑,看看干瘦老头还有牛二他们没有动静,我还以为他们没有看见呢,就提醒他们,我说大爷,查烟花的人来了!干瘦老头看都没看一眼,说,不用怕,他们不是查烟花的,他们是收管理费的,要是查烟花的人来了,人早跑干净了。听了干瘦老头的话,我松了一口气。果不其然,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到了哪个摊子前,二话不说,只是开个条子,收钱,并不没收烟花。那三个人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挨着收,一会就到了我的摊子前。收我的管理费的是那个女的,年龄不大,也就是二十啷当岁,可却不像个大闺女或者小媳妇的样,凶巴巴的,刺啦一声,撕了一个条子扔在我的摊子上,说,小孩,这是你的吧?我结结巴巴地,想说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嘴里说出的却是是,把那个不字咽进肚子里去了。那个不像大闺女也不像小媳妇的凶巴巴的收管理费的女的说,管理费,一块钱!我旁边的干瘦老头这时说话了,他说我们是一家,一个摊子。收管理费的女的说,他都说是他的摊子了,你还嗷嗷叫啥,你还想偷税是吗?干瘦老头陪着笑脸,说,不敢不敢。收管理费的女的看我没动静,说,还愣着干啥?交钱!我赶紧从衣兜里拿出一张一块的,趁她不注意,我还把我的鼻子圪粑抠下来粘在上面了,我心里骂着把钱递给她。让你这么凶!老子又不欠你的钱,你一大早晨就收老子的钱,收了老子的钱也不让你好过,让你这个小烂货摸摸老子的鼻子圪粑! 收管理费的女的收了我的钱,又去收干瘦老头的钱,她说干瘦老头的摊子大,要两块。干瘦老头不愿给,在那里死缠烂打,两个男的收管理费的本在别的摊子上收钱,看见女收管理费的有了麻烦,就过来了,训斥了干瘦老头一顿,说,收你两块钱怎么了,你的摊子大,就该两块,你不交我把你的摊子都拉走!你信不信?!干瘦老头只得很不情愿的交上两块钱。收管理费的又接着收牛二的钱去了。收管理费的一走,干瘦老头把那个没用的条子撕得稀巴烂,骂了一句,奶的个X,收我两块!然后对我说,本想让你省两个钱呢,你的嘴那么快,想省也省不下了,反正就一块钱,交就交了吧。我说大爷,我也不想交,可看见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我就害怕,连谎都不敢撒了。干瘦老头说,你还小,集赶得少,集赶多了,就不怕了,他们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我想你说是这么说,刚才收管理费的一说拉走你的摊子,你不也是乖乖地叫了两块钱吗?我只是想,没有说。 收管理费的人走后,我又连着好大一会儿没有动买卖,看来,收管理费的也是他娘的丧门星。我正在心里骂着收管理费的人,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走到我摊子跟前,说,你的花多少钱一筒?我说小筒的两块,大筒的三块。年轻人有些嬉皮笑脸地说,我看你买卖不好,想照顾照顾你的生意,你还给我要谎。我说大哥,没给你要谎,我一个集上都是卖的这个价。年轻人说,我也不给你啰嗦了,我要你的大筒的,你看看四筒十块钱行不?我一听要十块钱的,心里还真有点痒痒的,可又想得便宜两块钱,还真有点舍不得。于是就说,你看这样吧,你拿四筒大的,十一块钱。他说你这个小孩真会做生意,十一就十一吧,我也不给你计较那么多了。他就拿了我四大筒烟花,给了我十一块钱,一张十块的,一张一块的。我接过钱,正想放衣兜里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粘在我手上了,我一看,他娘的,原来是鼻子圪粑。我再一看这一块钱,怎么看怎么像我刚才给那个大闺女不像大闺女小媳妇不像小媳妇的收管理费的女的的。我不知道那小娘们咋花钱这么快,一会儿就转手了,害得我的鼻子圪粑粘在了我自己手上。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说集上有小偷,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收管理费的那二男一女。那二男一女在集上气势汹汹的走着,好像在找小偷,可没有人理他们。 这时干瘦老头对我说,收管理费的人刚收的钱就被小偷偷跑了。我说活该。干瘦老头又说,你知道谁偷的不?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要是那么厉害,我早就当公安去了。干瘦老头笑笑说,你见过那个小偷。我说啥?我见过?干瘦老头说,你见过,刚才买你的烟花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我再想想他给我的那粘着我的鼻子圪粑的一块钱,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赶紧摸我的衣兜,发现我卖的钱还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说大爷,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他偷了。干瘦老头说,不用看见,能从收管理费的皮包里偷走钱的,一个集上找不出第三个人,我吃了一惊,问,还有一个?干瘦老头说,那个是他爹,不过他爹没来,偷钱的就是他。我说他是谁?咋这么厉害,敢从公家皮包里偷钱。干瘦老头说,听说过憋死刘庄的刘大手吗?我说听说过。干瘦老头说,刚才买你烟花的人就是刘大手的儿子刘小手,他比他爹还厉害,他爹还不敢偷公家的钱,他竟然敢偷公家的钱,我看这小子早晚要进去。我说进哪去?干瘦老头说,你说还能进哪去,进监狱呗。当年他爹那么厉害,号称走在集上看不见人,看见的都是钱包,结果不还是被抓进监狱了吗?当年也该他爹倒霉,碰到的公安也不是个善茬,听人家说那公安也号称自己走在大街上看不见好人,看见的都是小偷,针尖对麦芒,刘大手碰上了他,算是阴沟里翻船了,听说他从监狱里出来就不再偷了,金盆洗手了,他虽金盆洗了手,却把这一手传给了他儿子,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来会打洞,刘大手的儿子刘小手生下来就是个三只手,继承了他爹的绝学,只可惜那老公安早退休了,不知道那老公安有没有儿子,继承没继承他爹的本事,能不能抓住刘小手? 我听着干瘦老头的话,好像入了迷,直到有一个人问我烟花怎么卖的,我才回过神来,接着卖我的烟花。我又卖了一会儿烟花,太阳就跑到正头顶了。对面的高个的烟花卖得确实好,我发现他的烟花差不多都卖完了,并且开始了现赶现卖,越是这样,人家越愿意买他的,就算等也愿意等。和他褡裢摊的几个看着眼红,为了招引人,一个劲地放烟花,一筒又一筒,可是再放也白搭,买卖没有人家的好就是没有人家的好。那几个人总是放烟花,还惹得大家不高兴,总是提心吊胆地护着摊子,害怕迸上火星子,炸了市。 可别说,这还真出事了,不过不是烟花炸市,是他娘的收保护费的来了。刚过晌午头,有四五个二三十岁的男的抱着箱子扛着袋子挨个摊子收烟花,每个摊子都要给他们几筒花几把气窝子,谁要是不给,他们就自己动手拿。让他们自己动手拿就吃大亏了,他们就专挑好的值钱的拿。我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心想这些比工商管理所的人还要厉害的人是谁呢,我把疑问问干瘦老头。我说大爷,这些人是干啥的?咋这么厉害?干瘦老头很不屑的哼了一声,说,河南李的,年年十五他们都来集上收烟花,不给不行,厉害着呢,为着几筒花,也没谁愿意惹他们。我一听是河南李的就知道不好惹了。在我们北边那一片,有这么一个顺口溜:“南五李,北五赵,大付庄,琉璃庙。”南五李就是国道南的五个李庄,北五赵就是国道北的五个赵庄,大付庄是一个庄,琉璃庙是一个庄,加起来共十二个庄,这十二个庄上的人可得罪不起,恶霸着呢,一有点啥事就是全村人马出动,气势汹汹,厉害着呢。这河南李就是“南五李”之一,也是最出名的一个,都知道前几年连公安局的人都不敢到他庄上抓人。听人家说有一年河南李一个庄上都不交提留款,公安局的人开了两辆警车到他庄上去抓人,公安局的人还没有下车,车玻璃就被砸了,接着车灯,等等,都砸了,砸得一个车上没有一样囫囵的。车被砸了不说,几个公安局的人还被打了一顿,车也不敢要,就跑了。最后听说是从市里拉了两卡车武警,才把事情平息,到了庄上见是年轻人就抓,不管你参与没参与打公安局的人,只要是年轻人就抓,年轻人都吓得都跑了,两卡车武警去了也是白跑一趟。这件事不久就不了了之了。以后公安局的人不敢轻易到他庄上抓人,他庄上的人依然恶霸,没人敢惹。河南李离曹庄集很近,以前每逢年前年后的时候都到集上收这收那的,只要是集上卖的,没有他们不收的,其实就和明抢没多大区别。谁敢说不给呀,谁说不给这个集你就别赶了。这些都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听河南李那一片的学生说的,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知道具体是啥情况。没想到这个集上我竟然碰上了。 我问身边的干瘦老头,我说大爷,怕他们干啥,这是啥时候了他还敢这样干,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他们?干瘦老头说,也就是说说,真出点事,谁敢上?惹了他们以后这集还咋法赶,给几筒花就给几筒花了,就当破财消灾,买个太平。我说,那就这样白给他们了,这不是明抢吗?干瘦老头笑笑说,就当又交了一回管理费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年轻,不懂。 说着河南李的人就收到我右边的摊子上了,那个卖烟花给了他们四筒花,两把气窝子。他们就来到了我的摊子前,我惹不起他们,我刚才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于是也拿四筒花给他们,他们却不要,一个人想动手拿我箱子里面的大筒的花。我当然不舍得给,都是俺四叔熬夜赶出来的。我赶紧护住我的箱子。一看我护箱子,那河南李的人火气上来了,大声说,你想咋?说着还夺我的箱子,我说我不是给你们了吗?那人说,我想要你箱子里面的。我说都是一样哩。那人说一样的咋不给我箱子里面的?这个集你还想赶下不?我不知道怎么说了,只知道护着我的箱子,忘了那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老俗话。河南李的一个人不耐烦了,朝我胸上打了一拳,接着又踢了我一脚,我当然没有还手之力,我知道我要挨打了,到底打啥样我都不知道,但是我没想到我没有挨第三下。是干瘦老头抓住了那个打我的人的胳膊。十七十八力不全,二七二八正当年,那个河南李的人虽说二三十岁,正当年,有力气的时候,可被干瘦老头抓着胳膊,想动弹都动弹不得。干瘦老头抓住不松手,那人的脸都憋红了。干瘦老头不说话,那人憋不住,开始说话了。他还是很厉害地说,老头子你想咋?干瘦老头说,人家小孩子不懂啥事,打人家一个小孩子干啥?那人又说,你想多管闲事?!干瘦老头说,我不拉着你你就打死人家是不?这时另一个人想动手,不知怎么还没打到干瘦老头身上,就被他一脚踹出去了。 这时围观看热闹的人上来了,牛二却坐在他摊子后面抽起了我早晨给他的那支烟。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敢抽烟!看他那样子好像在看电影,我想这家伙真不是东西,大家都是褡裢摊,不帮忙打架也得帮忙说几句话呀。河南李的人一看阵势不好,一个人去喊人了,另外两个人一起攻击干瘦老头,干瘦老头这次没有出脚,因为牛二不知道啥时候起来了,他一只胳膊扭着一个人的脖子。两个人动弹不得。牛二嘴里的烟还在叼着。干瘦老头说,牛二,小心炸了市,把烟掐了。牛二嘻嘻哈哈地说,老爷子,你就放心吧。 在僵持之中,那个刚才跑走喊人的人带着一帮人来了,领头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害怕干瘦老头和牛二要吃亏,没想到那年纪稍长的人过来一看,怒脸变成了笑脸,很和气地对干瘦老头说,三舅,您来赶集哩。干瘦老头说,我赶了几筒花来卖卖。说着把手就松了,牛二也把手松了。年纪稍长的人说,几个孩子不知道是您,您别给他们一般见识,小孩子不懂事,不认识您,我回去让他们到您家给您陪不是去,您看行不?说着又对那几个动手的人厉声喝道,还不给快三姥爷认个错!敢对三姥爷动手,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那几个人就说对不住了三姥爷,不认识您,不知道是您,要知道是您打死我我也不敢惹您。干瘦老头也没说啥。年纪稍长的人又对那几个动手的人说道,还不给我滚回去!回家买烟买酒下午去三姥爷家赔不是去!干瘦老头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事,我也不给他们计较。 那几个人没再收烟花就走了。人群也散了。那个年纪稍长的人又对瘦老头说了几句话,也走了。我依然不知道干瘦老头事谁,心中疑问越来越大,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正巧干瘦老头去撒尿去了,让我帮着给他看一会儿摊子。他一走,我把心中的疑问问牛二,我说大叔,这个大爷是谁?咋这么厉害?牛二头一拧说,操,我还以为你俩是一个庄上的呢,弄了半年你俩不认识。我说俺俩正好同路,就说着话一块来赶集了。牛二说那你听说过丁庄的丁三不?我说那咋能没听说过,他不是打梅花拳很厉害吗?听人家说几个年轻人都沾不了他的边。牛二说,是,这个瘦老头子就是打梅花拳的丁三。我说哎哟,认识了大半天了,竟然不知道他老人家就是丁三,不,不,是丁大爷,我真是瞎了眼了,他回来我真得好好谢谢他。牛二笑笑。 在我们那一片,丁三的名声确实很响,关于他的故事也是一说一大堆,有一个故事是关于丁三比武的事,说的是我们那儿有个年轻人在少林寺练了几年功夫,自认为很厉害了,也确实很有两下子,一块石板放在肚子上用钢筋锤砸,石板碎了,人却没有一点事。他听说丁庄有个丁三,十里八村的都知道是个练家子,于是他就想找丁三比试。这也是年轻人气盛的表现。这个年轻人到了丁三家,丁三又是让烟还是倒水的,很是客气。这年轻人也倒爽快,说,我烟也不吸,水也不喝,就是想和你比划比划,请教一二。丁三却不动声色,接着倒茶水,不说比试的事。这个年轻人还是一个劲地说比划比划吧,练武哪有不切磋的,可丁三就是不说比划的事。最后这个年轻人坐不住了,想来硬的,趁丁三倒水的时候伸手拉住丁三的胳膊从堂屋往院子里拉。丁三一看这人硬拉,另一只手接过茶壶,被拉的那只手就顺着这个年轻人的胳膊一转,从这个年轻人的胳膊上滑了下来。年轻人哎吆一声,赶紧松了手,脸色煞白,向丁三一抱拳——据说抱拳的时候手还在打颤——说了句打搅了,告辞,就走了。听说这年轻人回到家里一看,被丁三捋过的胳膊脱了一层皮。 因为我对武术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当时丁三用的是什么内家功夫,隔着衣裳就捋掉了年轻人胳膊上的一层皮,于是就想问问牛二,我想牛二也是练过功夫的人,可能知道,可牛二又卖起烟花来了,我只好等一会儿再问。这时丁三撒尿回来了,我向他道谢。我说大爷,刚才多亏了您,要不是您我就吃大亏了。丁三说,没啥,你还小,不懂事,以后出门在外省事点,好汉不吃眼前亏,能忍就忍住点。我说嗯,我知道了大爷。接着我想亲自问问他练的都是什么功夫,谁知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他也卖起了烟花。我想等一会儿再问吧,不行散集的时候一块回家,路上再问他。遗憾的是,我没有再问成他,就在丁三卖烟花的时候,刚刚恢复平静的集市又骚乱起来了,比刚才打架那一回乱多了,人嗷嗷叫着快卷起摊子,跑快卷摊子跑。我有些慌张,问丁三,我说大爷,人家都卷摊子跑了,咋了?丁三也很慌张地说,还干愣着干啥,快卷摊子跑!土产上和公安局的人来了!我一听是查烟花的人来了,抱起来我的箱子推起我的自行车就跑。而丁三的摊子铺得大,他还一心想收拾完,可还没来得及收拾完,就被查烟花的人抓住了。至于飞毛腿牛二,在我还没跑的时候,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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