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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孤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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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新家 肖河到家时,妈妈正守在大门外焦急地张望。看到他,妈妈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摇摇头。 “你该抓紧些。”妈妈抓住他的胳膊边往里走一边小声地说,“还有几个月就要入学了,你的英语语法还不行……决去温习功课,别忘了,戴上耳机!” 突然,妈妈噤了声。 肖河于是发现他那澳籍爸爸的眼睛正从墙上的镜子里向他们瞪着那眼神,说不上是冷,还是凶。他小心地踮起脚尖,悄没声儿地逃进自己的居室。他很怕这个新爸爸。出国快半年了,新爸爸还没跟他说上过三句囫囵话。 “你总算回来了,黄种人!”正在他床上乱翻着的杰里说。杰里是新爸爸的亲生儿子,长他四岁。按理,肖河得叫他哥哥。 “我在看你的剪辑”杰里大大咧咧地说,“美国人肯• 沃伦差点儿拿走了中国长江的首漂权……这是哪一年?你们的长江!哈哈,只有最没能耐的民族……” “我打算徒步穿越吉布森沙漠——独自一人。”肖河说。顿了顿,他又不无尖刻地补充道“——你们的吉布森!” 这句在心里酝酿了好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杰里近乎挑衅的轻蔑口吻促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是吗?”十九岁的少爷颇感意外地盯着肖河,“就凭你这小小个头?” “你根本不了解我”肖河挺了挺胸。 “了解?我就像了解你们中国一样了解你。”杰里宽容地笑了,“你母亲嫁到了这边,你也跟着入了澳籍——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你没有那个勇气的,没有。” “如果我定要去呢?” “那——我愿承担全部费用,并且为你在父母面前探密。我可以对他们说,我送你去念一个朋友办的侨民语言补习学校了。”杰里认真地说。 “说话算数——男子汉”肖河伸出巴掌。 “男子汉说话算数!”杰里跳起身,朝肖河的巴掌上猛击一掌。 1沙漠孤旅——向五千里荒原进发 空旷无涯的沙的世界。 脚下踩着沙,空中飞舞着沙,就连头顶的晴空,也被弥漫的沙尘蒙上了一层浅褐的沙色。 牵着骆驼,肖河踏着沙浪踽踽独行。 四月的澳洲内陆,已是秋尽冬来,有了些许凉意了。但还有苍蝇。当骆驼绊动一丛灰色沙篙时,就有成千上万的苍蝇盘旋成一抹黑色的雾,把他和三匹骆驼裹在里面,霎时,他裸露在外的手脸皮肤都被装饰成一片麻黑。 幸好这些沙蝇并不叮人,只是傍人取暖。肖河忍住恶心,不停地挥手驱赶着它们,让它们爬上骆驼毛茸茸的身子,再星星散散回到它们栖身的植物上去。 久而久之.当河对这些昆虫不再厌恶,相反,他觉得有生命点缀死寂的沙海,毕竟不是坏事。 他已经有了一些沙漠生活经验。 几天前,他和杰里来到沙漠边缘的那座绿色的小城。 “望见沙漠的第一眼你就会惊惧的,”杰里说,“我预言得不错吧——现在放弃冒险还来得及……” 肖河只是笑一笑。 于是杰里不再徒费口舌,他们住了下来。杰里说至少得花上两周时间为这次远行做些准备。恰巧,一个沙漠考察小组临时取消了计划,当地的旅行社受权将他们的骆驼和各种应备之物廉价转让。 一切就变得简单而顺畅了…… 接过杰里给他买来的骆驼的缰绳,肖河高兴得像个娃娃:“我可以提前出发了——三天之内!” “三天?是不是过于仓促了些?”杰里忧心忡忡,“至少,你得有时间熟悉一下沙漠,还有这一带的风土人情……” “不,那一切我带的书会教给我的!” 杰里请来的“沙摸通”仅仅只来得及给肖河示范讲解了些躲避风沙和饲喂骆驼的基本知识,肖河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他的征途。 他们告别了,在黄沙和绿浪的交接线上。 “保重!”杰里在肖河的肩头重重地拍了拍。 “我会幸运的,杰里。”肖河紧紧地握住了杰里的手。半年来,他第一次发觉杰里原来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从内心深处原谅了杰里对他的轻蔑。 “但愿!”杰里把驼缰交给弟弟,“杰里和幸运与你同在——愿你早日成为明星!” 向着沙漠,肖河庄严地跨出了第一步。 横亘在他前面的,是被当地人称为“白骨之路”的五千里莽野蛮荒,他将成为孤身徒步穿越吉布森沙原的第一个人。他渴望成为明星,他要通过事实来说明一切,重塑自己在杰里父子和本地人心目中的形象——一个现代中国少年的形象。 第一个上午只走了十二公里。 在一个小村镇肖河准备歇歇脚。沙漠中的跋涉可不是在柏油路上踱方步,他不想一开始就把自己弄得过于疲劳。 “再往前走便不再有村镇。”一个开杂货店的白人告诉他,“直到瓦帕顿山地之前,你再也碰不到我这样货色齐全的小店了。” 肖河笑了笑,商人总爱宣扬“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但他发觉老板很和蔼可亲,就陪他谈了几句。这时几个土著村民则围住了肖河的骆驼。一个胖胖的汉子冲着他比划着说了串发音极快的庇里加加语。 “他说什么!”肖河好奇地问老板。 “他说,你很危险……” “为什么?” “让我去问问他们”老板跟那帮人交谈了几句后回到肖河身边,“真有危险——连我这个半吊子沙漠通都没注意……你怎么可以带着三匹公驼走长途呢?这些阿拉伯自种的杂交单峰公驼就像野牛一样,在发情期,它们会不顾一切地追赶任何雌性动物,甚至疯狂到向人进攻……一个生手是很容易被它们弄死的!” “那该怎么办!”肖河有些惊慌。 “现在换还来得及。把其中两匹换成雌驼。这些村民都是善良人,他们乐意帮助外人。” 在那些土著男女的帮助下忙乎了半个钟头,一千多磅饮水和食物换到了两匹雌驼背上。杂货店老板店老板又牵出一条瘦小的白狗。 “它叫班得。给你做个伴儿吧,孩子。”好心的老板说。 肖河感激地道了谢,又上路了。 好险啊……杰里这书呆子差点误了他的事。不过,这也不能怨他,他不是说过要花两周的时间来了解沙漠吗? 不管怎样,发现了隐患总是值得庆幸的。 沙漠中的第一夜肖河没有睡好,他钻在睡袋里,总担心骆驼会走失。其实,他在入睡前已经严格地遵照沙漠露宿的规则,将骆驼卸下鞍鞯,拴好了后腿,但他仍然担心那些庞然大物会挣开羁绊逃走。 没多久,疲劳占了上风,睡梦就伴着骆驼沙沙的反刍声悄然降临了…… 然而,那反刍声一停,他就会猛然惊醒。 就这样睡睡醒醒折腾到天明。 他不敢贪睡,早早地起了“床”。 骆驼们安详地坐着,任他装上鞍鞯,再将那些重物分别垒上驮架,捆扎牢。每匹骆驼背负着四五百磅水,加上别的,载重都在七百磅以上。这繁重的装载耗去他一个小时。 “起立!”他低声喝令,他担心骆驼站不起来。然而七百磅的荷重对于骆驼来说简直算不了一回事,它们毫不费劲地高抬起臀部,站稳了后脚,两条前腿就迅速伸直了。 他松了口气,擦着额上的汗。现在他的驼队巍然壮观,正傲视着沙海,静候他的命令。 力量和信心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到队伍的前头,像骆驼一样庄重地迈开了步子。 “昂!”一声欢乐的尖叫,那只叫班得的小狗如一颗白色的弹丸朝他射来。哦,他几乎把它忘了,这小东西,昨夜睡在哪儿?该不是回家去了吧?太有可能了。出小镇后他才走了不到十公里,对于一条狗来说,简直还在家门口。 班得飞到肖河脚下,亲切地用鼻尖蹭蹭他的靴筒,然后高兴地跑向前方,仿佛是沙海中的领航员。 沙原一成不变地展示着浅褐色,单调得令人疲倦。天阴了一程,随后洒下细纷纷的小雨。雨雾集结成水珠,顺着骆驼没有表情的颜面往下流淌。 驼铃以催眠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响着。 恍若梦中。 这一年来的生活就像做梦,荒诞、奇异、倏忽万里。去年今日,他还在中国,在春意撩人的西子湖畔写生,妈妈则在不远处的环湖车道边,为一组巨型广告画做最后的润色。 他们就是在那儿认识后来的新爸爸的…… 六个月后,妈妈辞了职,以澳籍富商麦当斯夫人的身分,领着儿子飞离了祖国。 肖河并不认为母亲轻率。现代人就该这样,无拘无束,海阔天空。他甚至为他们母子的选择而兴奋。直到他肤色不同的哥哥杰里在一次争论中脱口说出那句话,肖河才发现,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美那么浪漫。杰里说的那句话是: “你以为我甘心让一个黄皮肤小子来跟我平分父亲的财产吗?”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杰里那句话是出自无心,杰少还是爱护他的。但那句话毕竟提醒了他——他必须自强、自立,才能在这个家庭、这个社会昂首挺胸地活下去…… 他要奋斗! 2猛兽、饥渴和孤寂——谁更可怕 雨住了,凉风吹出一角蓝天,单调的沙原立刻增色不少。这时传来一阵铃声…… 是一匹轻载的骆驼在奔驰,驼背上的骑手高扬着手臂,顷刻来到面前,原来是小镇杂货店的老板。 “起了个大早,总算赶上了!”老板高兴地喘着说,“是这么回事——昨天,你走后,村里的老人们合计了一下,觉得应该给你一点帮助……” “你们帮得够多的了”肖河过意不去地说。 老板挥挥手:“要知道,打从世纪中叶,这条路上就几乎断了孤身旅人的踪迹。在这样的旅途中,无论怎样设想周到,意想不到的困难还是会出现的。大家想给你派上一两个身强力壮的伙伴。我说,你会拒绝的,老人们就托我给你送来了这个——” 他从驼架上拿下两袋吃食,两支双管来复枪和几盒录音磁带。 “磁带是我录制的,”老板说,“也许,可以给你稍解旅途寂寞。别的是大伙凑的……” “那怎么行?你们也不宽裕……” “别说这种话,孩子,有句庇里加加谚语说得好:人,就该活得像人,相亲相爱!”老板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往肖河的驼架上搬。 “哦,枪我有一支”肖河说。 “既拿来了,你不收下,老人们会不高兴的。”老板说,“有备无患,多做手准备总是好的。还有,老人们让我转告你当野兽袭来时,要遵从以下步骤——一、拴好牲口,要拴牢,并让它们躺倒,别让野兽和枪声惊散了它们;二、要小心地抽枪出套,当心别碰坏;三、装上子弹,打开保险;四、从容瞄准,击发——记住了吗?” 肖河在心里默诵了一遍,点点头,又问:“都是些什么野兽呢?” “他们数了一长串,多是土名,我也没见过。不过,依我猜测,这片大陆在很早的地质年代便与其他大陆分离而孤立存在,自然条件单一,动物演化缓慢,高级的真兽类食肉猛兽绝不会多。枪只是防备万一吧——你别害怕。” “我不怕。怕,我就不会孤身前往了。” 班得叫了。远处,一株独立的丝兰下,有一个蠕动的活物。肖河伸手取枪。 “别忙。”老板制止道,“不会是猛兽……咱们过去瞧瞧。” 丝兰拱门般的枝干下,是个灰白头发的老女人。老人半裸着干皱的上身,一声声干咳着,用一根木棍在那树下使劲掘土,仿佛那儿埋着宝贝。肖河询问地看看老板。老板不出声,盯住那只掘土的手。 老人枯瘦的手臂下出现了一条比手指还粗大的白色蛴螬,那衰弱不堪的老人便发出声忘乎所以惊喜莫名的欢叫,用肮脏的指头撮起那只巨大的肉虫塞进嘴里,咀嚼得白浆四溢。 肖河直觉得恶心。 “她饿坏了……”老板小声说,“我也吃过这种幼虫,还有种大蛾蛹……现在想起来都反胃。但不管是谁,只要饿上一个星期,就会视同珍肴美味地吞食那一切。大漠的探险者,差不多都有过类似经历。” 肖河打了个寒战.他不敢放任自己的想象力在这个问题上跑得太远。 他们给老女人留下一些食物就分手了。 班得追着老板的骆驼送了好远。老板大声喝斥,它才恋恋不舍地折回来,仍跑在肖河的前头。 多么可亲可敬的陌生人!陌生的异域村庄,肖河将永远怀念你们! 在荒无人迹的大漠,人类之爱依然与他们同在…… 孤寂中,雨夜显得格外漫长。 伤痛在身子里挪动,忽儿在腰眼,一忽儿又直逼脚踝。肖河被伤痛和孤寂折磨得难以入睡。 这个躺在大漠中的孤独的旅人就是我吗? 我能坚持走到沙漠的尽头吗? 饥饿和猛兽——谁更可怕? 奇怪的思绪阵阵涌来,他无法遏制自己。 他不胆小。还在念小学时,为了跟争吵不休的爸爸妈妈赌气.他就常常在公园的花丛中独坐通宵。后来,爸爸抛下他们走了,妈妈忙于工作,夜间独处更成了家常便饭。他曾在冷月牙的清晖之下慢慢穿过城外那座闪着磷火的乱葬岗子,让舅舅家的两个表哥吓得瞪目结舌;在乡下姥姥家,他甚至砸开过水库的薄冰,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罗盛教那样从冰下救人…… 而现在,二十天的孤寂便使他难以忍受了。 孤寂并不害怕,可孤寂比害怕更难熬。不能战胜孤独的人,当然是庸人,而在这种地方,要想活着走出去,就得彻底战胜平庸! 肖河打开了收录机。 收录机里响起了杂货店老板的声音: “这是我的小儿子自弹自唱的,他说要捎给你,远方的哥哥,最勇敢的男子汉!” 童稚的嗓音,用土语唱着一支野性的质朴的民歌,把肖河带回了那沙漠边的小小村镇,他又看到了那些善良的村民…… 3 白骨之路——拼命的狗群 沙漠越走越宽,整个世界都在增大。 骆驼一如既往,不紧不忙地迈着坚定的步子。肖河一次也没有骑过它们。尽管他的双脚被漏入靴筒的沙子磨擦出无数血泡,血泡破了,结疤了,上面又摞上了新的伤痕,但他还是坚持自己走。 这样做,不单是为了保持牲口的体力,更为了实践他的宣言: 用双脚征服大漠。 入夜,寒风刺骨。他拾来干柴燃起一堆火。 跳跃的火光给他、也给班得和骆驼带来了温暖。风在沙丘上空呼啸。这种恶劣的气候还要维持多久?他不断地拾柴,借火苗的照明,忽然,他发现前面沙丘的背风处,有顶灰黑色的帐篷。 帐篷不知在这儿度过了多少岁月,半截埋在沙里,皮质的外壳早已朽坏。肖河硬着头皮走向那黑洞般的入口,用手电筒朝里面照去…… 一架完好的白骷髅躺在地下,深陷的眼窟窿仿佛在沉思,而两排残缺的牙齿分明在笑! 他呼吸急促起来,喝住了想要偷进帐篷与骷髅为伴的班得,他尽可能从容地退回自己的营火处。 帐篷四周还有零散的白骨,显然还有尸体被野兽撕扯过。 骨胳完好……绝不至于是上世纪中叶的遗物。这就是说,近数十年中,这大漠中并非空无人迹,只是这些先驱者没能走出沙漠,就惨遭厄运了。 是什么灾难毁灭了他们? 他的脊梁和脸颊下有些发麻,还起了鸡皮疙瘩……不,我不怕,这是因为寒冷。他把火烧得更大,又把收录机开到最大音量。 一名男子用枯燥的语调在报告着股票行情。肖河平素最讨厌这个,但此刻,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亲切的声音——这声音使他意识到现代生活。 心又平静下来。他拥着班得昏昏入睡。 肖河在半夜被冻醒。火快熄了,收录机在唱着一支赞美诗。他忍不住朝帐篷那边投去了一瞥,呵——那是…… 几个黑影,从帐篷后的阴暗处走出来。 班得挣开他,尖叫着勇猛地冲过去。而相反的方向又钻出另一组黑影——是狗,野狗! 野狗们不顾一切地越过火堆余烬,把肖河晚餐吃剩的肉块和面包洗劫一空,然后,这些强盗又扑向骆驼身边的驮架…… 肖河端起了猎枪。但即刻他又冷静了,不,不能开枪!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能惊动骆驼。何况他的枪不能连发,打死一二只野狗,说不定反而会激怒狗群。 唯有用火光…… 他把干柴投进火堆,搅动几下,火苗腾地蹿起老高,将黑暗推开去。受惊的野狗没命地缩回黑暗之中。“班得!”肖河大声喊。 小白狗跑回他身边,脸上淌着血,一只耳朵被撕去半边,耷拉着。肖河给它敷上消炎药粉,将它的颈圈拴上驮架,然后继续不停地向火中投柴。 人和野狗,就这样对峙到天色徽明。 东方初露的鱼肚白冲淡了黎明前天空那些脏乱混杂的色彩。肖河早早上路了。野狗的包围圈网开一面,给驼队放行,却又不即不离地跟在后头,总数不下三四十只。 沿途不断可以看到废弃的驮架、车轮、帐篷和骨骼——牲口的,也有人的。空气中浮荡着朽烂的白息。 没有别的活物。除了偶尔掠过天空的白鹦用怪叫预示着不祥外,地面只剩下那些灰黄的野狗,如护驾的卫队,执著地追随着肖河和他的骆驼。 今晚要找到一个有足够枯树的地方才能露宿,肖河想。否则,不论是人还是牲口,都会被饥饿的狗群填进肚子的。 有了初战的经验,他对野狗不那么怕了。他开始构思几幅照片,那些照片将摄下野狗进袭中最惊心动魄的场面,让杰里见识见识,他的黄皮肤兄弟有着怎样的勇气。 只有到你真正地了解了我,咱们在心理上才能处于平等地位,杰里!肖河在心里说。 严重的是,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发现枯树,到后来,连废弃的破车轴也看不到了。 野狗群仍然顽强地追随着,执意要尝到一顾丰美的人肉晚宴。 天色渐渐昏黄。 骆驼抽动着鼻翼嗅风。前方有水吗? 没有水,却迎来一丛低矮的建筑。海市唇楼?要不,就是过度疲劳造成的幻觉…… 不,都不是。他走进了个货真价实的村庄,石块和土坯垒就的房子,夹着一巷村街,只是空寂无人。 是村庄的废墟,伴着一块毫无绿色的粗硬的草地。 肖河选定了一间被风掀去了顶盖的小屋。里面没有狞笑着的骷髅,他放了心。有墙防护,野狗们的进攻不可能那样顺利,万一开枪,骆驼也下可能一下子惊散。 趁着暮色,他把骆驼牵到草地上,让它们亲吻久违了的活的植物。然后,他找到一些枯朽的梁木和木板,架在没有门框门板的大门洞里,准备夜间生火。 村街上立着个水龙头。嘎地一声惨叫,一只母鸡那样大的白鹦飞落到水龙头上.那白鹦用勾曲的长啄别住生锈的铜钮,居然将龙头拧动了! 当然没有水。 白鹦继续施展它非凡的技巧,直到将铜钮拧松脱落,仍不见一滴水。这聪明绝顶的鸟儿叹息般地叫了一声,怏怏地飞走了。 残酷的生存条件,会使动物变得格外机敏…… 在一个只剩下窟窿的壁柜里,肖河找到只画着骷髅头的铁罐,里面有刺鼻的淡黄色粉末,大约是用来对付野兽的。肖河犹豫了片刻,将铁罐塞进了行囊。 接下来的一天是灾难还是喜庆? 雨仍在下,断断续续;风依旧冷,在一个沙丘对峙的风口,肖河不得不用块毡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住。他拼命想走快点,但松软的沙窝拖着他的腿,湿漉漉的沙子沾在靴筒里,硌得新旧伤痕齐生疼。 这些日子他瘦得厉害,纤细的骨骼努力要从变粗糙了的皮肤下钻出来。他疲惫不堪,只是机械地迈动双腿,朝那个恒定的方向踏出一条路。 午餐时,他将一块肉切割成数十个方寸,用那罐药末拌成毒饵。他必须毫不留情地除掉那些讨厌的野狗了,为了它们,他已经牺牲了两夜睡眠,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会在哪一刻昏倒时,被野狗们填进辘辘饥肠。 他让班得领着骆驼走远,自己落在后头,悄悄地扔下几块毒饵。 野狗们很快消灭了那些肉块,依然穷追又舍。毒药还有效吗?他毫无把握,又扔了一些饵肉。 狗群减少了三分之一——毒药发作了! 肖河不再犹豫,趁野狗尚未醒悟,他撒尽了那些毒饵。 野狗欢呼着争抢成一团。 他急步追上自己的骆驼.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野狗没再来骚扰,他睡得死沉。BP机却在午夜唤醒了他。 夜空中盘旋着一架直升飞机。 肖河忙打开对讲机。是杰里!杰里此刻正在他头顶的飞机里。 “……我很好……今天,我药杀了大约四十只野狗……现在?我正在睡……嗯,情况好极了!五十天我已经走了将近一半路程……” 这是他进入沙漠以来第二次得到说话的机会。他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杰里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 “什么?六十英里外才有水了?没问题,我能坚持到,你放心……妈妈不知道这一切吧?别让她担惊受怕……你就要离开这儿?嗯,再见!” 杰里一直在关注着他! 极度的兴奋令他睡意全消。“杰里和好运与你同在—— ”杰里的声音又响在耳边。我会胜利的,杰里,有你的支持和激励,我不在乎任何艰险! 他在地图上标下杰里告诉他的准确方位——与他的测量只相差几千米。 大口吞吸着子夜的清新空气,肖河觉得快乐在充溢他的整个身心。哦,这真是值得喜庆 的一天! 4野牛进攻了——第一次射击 天边铺开一抹淡红的彩云,仿佛一名流浪汉摊开了他的毡子准备睡觉。 肖河又感到了昏昏欲睡的疲倦。前方有一丛棕色的岩石,也许是个理想的宿营地……可岩石却在动,在朝这边移动! 他举起望远镜,意外的惊骇使他叫出声来——是野牛! 三头棕红色的大野牛,正从两百米开外朝他走来! “这种公驼就像野牛……在发情期会不顾一切寻找雌性动物,其至攻击人类……”他想起了杂货店老板的警告。眼前正是三头肉山一样雄壮结实的公牛,每一头体重都超过了一吨;近了,从望远镜只他已经能看清那野性勃发的燃烧着的眼睛。 只有发情期的野公牛才不躲避人…… 一场生死搏斗已不可避免! 出乎意料,肖河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颤抖。 来吧——一既然一名中国少年能把三千里沙原踏在脚底,他就有勇气让进犯的野牛血染黄沙!肖河拢住骆驼,让它们卧倒,再将三根鼻绳挽成一束,缚牢在那匹公驼的驮架上。然后,他抱着三支枪跑向左侧的一座沙丘,依次将枪装上子弹,打开了保险。 野牛开始小跑。他匍匐在地上,明显地感觉到那些巨大的躯体踏得地皮发颤。 班得急促地喘息着,忽地向前蹿出,直扑野牛,企图阻止它们的前进。但它立刻得到沉重的一击——为首那头牛只把头角稍稍摆动了一下,班得细瘦的身条便凌空飞翻着,摔向十数米外的沙窝里。 行进的野牛没有做丝毫停顿。 肖河从容地瞄准了最前面的那头。他一点也不惊慌,仿佛是在中学参加军训时练习打活动靶——那几次实弹射击,他打的都是优秀…… 野牛在逼近,六十米,五十米…… 四十米! 他勾动了扳机。 砰!枪声在空旷的沙原上散开去。那头牛的心脏附近喷出一小股鲜血,它停顿了半秒, 依然率领伙伴们全速前进。 肖河再次击发。 第二头牛被击中头部。它似乎感凭到了疼痛,回过头,缓步走开。另外两头对它的临阵逃脱似乎区惑不解,它们站住,思索了片刻。 趁野牛发愣的当儿,肖河抓起另一支双筒枪,对准第一头牛的心脏补上一枪,那头牛便在原地跪倒。第四枪他干脆利落地将那家伙的眼睛敲成了一个大洞,公牛便耷拉着硕大无比的头颅,再也不动了。 没挨子弹的那头牛惊恐地掉转头,追随它受伤的伙伴去了。 沙原重归于静。 夕阳,从云缝泄下一缕金晖,照在死了的野牛身上,那儿就像燃起一堆火炭。 肖河给骆驼卸下行囊,将再度负伤的班得安置好,夜幕便降了。 营火闪烁在被月光辉映的白沙地上。整个夜晚,野牛的咆哮都无休止地围绕着这堆令其生畏的大火。 肖河不敢合眼,他不停地往火堆里填柴,直到天快亮时,才躺下打了个盹。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睡吧睡吧,这样宁静恬和的环境,是不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的。水囊五天前才加过水,食物充足,他不必急匆匆地赶路。 两个月来,他第一次这样嗜睡……可是,班得,你为什么不让我再睡一小会儿呢? 5大漠中的游侠 班得再度狂吠,冰凉的鼻尖使劲蹭擦着主人的脸。肖河撑开眼皮—— 一个络腮胡须的大汉,双手*腰,在研究他的睡姿。 骆驼……现在是四匹骆驼站成一列,整装待发。 肖河猛地跳起,抓起那支上了子弹的双筒来复枪。 “名不虚传啊,小勇士!”络腮胡用英语说,“假若不是碰巧从望远镜里亲眼看到你射杀野牛的镇定和神勇,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名现代少年会独闯白骨之路!” “你是谁?”肖河退开一步,手中枪口毫不迟疑地直指对方敞开的毛茸茸的胸膛。 “一个尘世的流浪儿,沙漠的逆子。”汉子说话咬文嚼字,就像背台词,“或者,按旧式的说法——一名游侠。” “你要干什么?” “瞧您!多么多么不友汗的接待!游侠不是强盗,对吗?虽然二者都爱玩枪击剑。”陌生汉子说着,手中突然出现一支手枪,在指尖上转成一朵花,眨眼,又插回了腰间。这一手出枪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但游侠毕竟高尚得多——别神经过敏啦孩子,咱们上路吧。碰巧,我有一天的路程与你相伴。” 肖河考虑片刻,挎上枪,牵着自己的骆驼上路了。那人骑着匹吊着对小水袋的光背骆驼,讪讪地跟在后头。 又是一个大晴天。沙海强烈的反光迫使人咪缝着眼,长时间这样,眼角就会迅速布满鱼尾纹。肖河想象自已走出沙漠后将有着怎样一副饱经风霜的容颜……会是“佐罗”式的吗? 如果气温升高,他应该改为昼歇夜行…… 有人伴着,肖河反倒有些不习贯。何况这陌生人是敌是友尚不能判断。 至少有一点是可疑的——仅凭一匹骆驼两小袋水,这个人怎么可能深入大漠腹地? 肯定有同伴接济。 他说只有一天相伴,就让他相伴一天吧……只要明天他不再纠缠……万一,万一他明天仍旧赖着缠着呢?那只好随机应变……从他熟练的出枪功作来看,显然不是善良之辈。 “你不害怕?”后面的大汉开口了,“独自一个人……要知道,前方不远就要进入炮管大道……” 对于“炮管大道”,肖河早有所闻。三百五十英里的笔直沙沟,无水无草,鸟儿也不敢往那儿飞…… “我不懂‘怕’这个词。”他冷冷地说。 “可是,多少徒步旅行的探险家都把自己的骨头扔在了那儿。”汉子伤感地大发慨叹,“据我所知,好像没有一个例外!” 我将是“例外”的第一个!肖河对自己说。 他又察看了一会儿大小两份地图,将骆驼引入一个峡谷。在那儿,他要最后一次充实所有的水袋。对于将要进入炮管大道的旅人来说,峡谷中的泉眼是如此重要,以致连二十万分之一的地图上都标出了一个醒目的记号。 泉眼很顺利地找到了。然而,却没有水! 肖河用手往下掏了半天,泥沙还是潮湿的,但是水源却不知挪到什么地方去了。 白走了三公里岔道。更惨的是没有补充到一滴水——而前方,即将进入那干涸漫长的沙沟。 天上偏偏没有一丝云,骄阳似火。 “我知道另一条路,从这儿回韦誓吞……八百英里,可是中间有绿洲有十处泉井,运气好,还能搭上汽车……”络腮胡说,“当然那么一来,您就前功尽弃了……” 肖河没理睬,他默默转回炮管大道的东端。事态严重,但还不至于绝望。他还有近九百磅水,如果不发生别的意外,靠这些水,他也能穿过“炮管”。他将在必要时扔掉一匹骆驼以减少水的消耗。 “请您自便吧,”走一上“大道”时,肖河直言不讳地对那汉子说,“我可没有多余的水给您。” “你会死在里面的!”汉子喊,“我不是咒你……” 肖河头也不回地走了。班得在追上驼队前不客气地对那家伙吠了几声,大汉和他的孤驼就被“钉”在那儿,再也没跟上来。 6 被逼上绝路 四只一人多高的鸸鹋以摩托车的速度掠过驼队,掀起一路沙尘,霎时消失在地平线上。 此后,肖河再没见到一个活的生物,连一只沙蝇都没有。炮管大道堪称大漠中的生命禁匹。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平静…… 但是,就连这平静也难以持久,一个突然闯入望远镜的棕红色影子搅乱了这难得的安宁——那头仅存的野公牛居然穷迫不舍地跟上来了! 肖河决定不主动去射杀它。除非它威胁他的牲口。他只把实弹的来复枪背在肩上,时刻警惕着。 这一天只走了十二公里。 没有风雨,也没听到野牛的叫啸。这无夜里,他睡得死沉。 朝阳映红沙丘时肖河醒了。 睁开眼,四野是异样的空无一物,呵,骆驼——他的骆驼连同班得都不见了——没有留下断绳,显然是被人弄走的——那个“游侠”吗? 留给他的,只剩下拥在睡袋中的一支枪和枪膛中的两颗子弹,一只手电筒,再就是那空空如也的睡袋,别的,都在驮架上被窃走了! 没剩下一块干粮,也没留一口饮水,现在,即使杰里驾着直升飞机从头顶掠过,他也无法呼救…… 周围是干涸的无边沙原,头顶是蓝天、烈日,他怔怔地呆立着,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软弱无力。水尽粮绝。在这样一个地方,就是三头六臂的英雄也只有束手待毙! 一线乱糟糟的痕迹从骆驼歇息之地弯弯扭扭向沙海延伸。从“理论”上来说,痕迹的尽头就是“那人”的驼队,只要顺着那痕迹追下去,他就能找到“那人”的骆驼;假定他又能出其不意地战胜那可卑的窃贼,活下去的权利就又属于他了! 此刻还支撑着他的信念的,是两条疲惫却并未瘫软的双腿,和枪膛中的两颗子弹。成功的比率是万分之。但只要有这么个“万一”,就不应该放弃。那个快要风干的吞食蛴螬的老婆婆尚目没有放弃生的追求,何况他,正值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用睡袋裹好那支珍贵的猎枪,扛在肩上,肖河沿着那痕迹艰难地迈开了步子。 散乱的蹄痕偏离“炮管”,朝东南方迤逦而去。忍着饥渴,他沉住气追了一天。傍黑时,蹄痕又把他引回“炮管”,而后向另一侧偏移,仿佛是忙乱地逃避什么追击。 肖河简直在挣扎着行进,但他毫不怜惜自己。他太大意了:事实上,如果昨夜稍稍警觉一点,他能让盗贼得逞吗?班得也一定叫过! 还有,他为什么不把双绳拴在自己的胳膊上呢——既然那可疑的人出现了…… 事到如今,他只有恨自己。他用痛苦来惩罚自己,任脚下的伤口在沙砾的磨砺下渗出鲜血疼得钻心彻骨,他仍然尽最快的速度追下去。 沙漠上空,深蓝的天幕上腾起一轮皓月,银色的沙海如同白昼。他感谢月亮,他庆幸自己碰上了好天气。盗贼夜间不能不歇息,趁此,正好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饥渴神奇地消失,他力量倍增,冲上一道沙梁。 这儿是一个大风口。蹄痕……接下去的蹄痕都被风荡平,风,做了盗贼的帮凶! 肖河在沙梁上东奔西走,却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天上那轮冷月,漠然地凝望着这一方绝望的大地。风仍在山口啸集。 那是从地狱吹往人间的孽风…… 7发生在生命禁区的搏斗 肖河是被风弄醒的。确凿一点说,是风裹胁而来的犬吠惊醒了他。 他发现自已躺在沙窝里,半个身子被细沙埋住,怀里却紧抱着那睡袋裹着的武器。 黎明时的强风,在沙梁上搅起冲天尘柱。肖河一步一滑,艰难地登上沙梁。犬吠消失了,稍停,又在另一方向响起。 循声回望,炮管大道上,那淡棕色的一团,不是骆驼吗? 枪声! 该死的,盗贼在杀骆驼! 力量又回到身上。他滚下沙梁,奋力朝那边奔去。 一小时后他已经埋伏在“大道”左侧的沙坡上,静静地凝视着那越来越近的驼队。 摘去了驼铃,他还是认出是自己的骆驼,还有那忠实的班得。班得在跳在吠,声嘶力竭了,仍然纠缠着盗贼不放。络腮胡汉子不断地用枪托打用脚去踢,但他始终没向班得开枪。 子弹打光了吗? 那家伙有手枪,有那样出色的“出枪速度”,干吗不用手枪? 盗贼已经进入猎枪的射程之内。肖河瞄准了,对这种人完全用不着怜悯。可是,他还是只瞄准那家伙的右肩胛,他不愿杀人,他只要解决那只极富威慑力的“枪手”。 如果枪响后“游侠”的左手仍然伸向腰问的话,他就用下一颗子弹敲碎那家伙的左肩胛——有那样出枪速度的人常常是出类拔萃的双枪手,他不得不严加防范。 那汉子却频频朝后张望,脸上表情极其惊慌。哦,那头牛,那头疯狂的棕红色野公牛。 是它一直迫赶驼队,才使盗贼未能成功地逃脱……盗贼干吗不放开一匹雌驼呢? 看来,那家伙对沙漠一窍不通,他的内行是假装的…… 野牛嘶吼着,扑向那阻止它向异类求爱的“游侠”。“游侠”以极优雅的姿势掏出了手枪。枪声连珠般响起,一连八枪……野牛却没有倒下,它追上来,狂怒地一挺脖子——盗贼被挑出数米之外,栽倒在沙坡边。野牛竖起山岩似的半截身子…… 肖河冷眼看着。他要让野牛去解决那罪有应得的强盗.那样,他就可以将枪内的子弹留给野牛——这是万无一失之策。然而就在那瞬间,刚刚还与盗贼舍命相拼的班得突然倒戈,它纵身一跃,跨上了野牛狰狞的脑袋。 野牛被遮住视线,怒不可遏地纵跳着,极力想要摔开这顶沉重的“帽子”。班得却灵巧地腾挪着身子,死死咬住了野牛的耳朵,始终牢牢地骑在牛头上。野牛一声怒吼,朝一截风化了的岩柱一头撞去。 岩柱应声而断。班得发出惨叫—— 砰砰! 肖河开火了。野牛头上冒出一团红红白白的粘液,来不及哼声就扑倒不动了。 受惊的骆驼撒开了巨大的软蹄。肖河跳下沙坎,死死揪住了那匹公驼的鼻绳,用尽全力把骆驼们拢住了。 地上的盗贼爬起来,蹒跚地向他的光背骆驼走出几步,“请……让我,盛下牛血……”他喊,“快……” 肖河取下骆驼背上的空水囊扔过去,汉子接住了,爬到野牛身上,使劲将一把弯刀扎进野牛的胸膛。 刀眼里只沥出几滴粘稠的血糊。“迟了——”“游侠”叹息着,绝望地萎顿在野牛身边。 喝过几口水,肖河给骆驼卸下背架。 水袋剩下四只,现在,他只有不到六百磅的水了。 子弹匣还在,肖河在枪里装上两颗子弹。匆匆吃了点东西,然后拿了一块面包一杯水,走近“游侠”。 “杀了我吧……我该死!你杀了我……”汉子呻吟着。 肖河放下面包和水,从一边抱起了班得温软的尸体。“两颗子弹本是为你准备的,”他说“是它……这条狗提醒了我。既然我们是人,就该像人样地活着,只有野兽才自相残杀” “游侠”一怔,肮脏的脸上滚落下两行浊泪。 “孩子,你是天使,可偏偏有人处心积虑要暗算你……上帝哦,这样的事,怎么让我碰上了……” 肖河默默地听着,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何用意。 “我只是一个演员,”“游侠”继续说,“一个三流的打斗型替身演员。让我来杀害你的,却是个体面的绅士……当然,他的话也说得体面,他只叫我弄走你的骆驼。在这种地方,偷走骆驼意味着什么,岂不是一目了然么?那位绅士却说他不过想开个玩笑,看你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这种人即使要杀人也杀得体面…… “他给了我一笔赏金,事成之后,还会给一些……他把我们送出绿城,我,还有四个伙伴,我们就像三级火箭那样,日夜兼程迫了你二十天一发现了你的踪迹后,最后那个伙伴就把剩下的水和食物留给我,自己转回去了……” “等等——你刚才说的那个绅士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一个公子哥儿……有个知底细的伙伴说,那家伙有个亿万富翁的老爸……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你这样一个半大孩子,在什么事儿上得罪他了?” 肖河完全冷静下来。 他沉思了片刻,摸出一张照片,那是他跟网球俱乐部的伙伴们的合影。 “那个绅士在这里面吗?”他把照片递过去,问。 “是他!”三流演员激动地大叫着指出其中的一个,“是这家伙!” 肖河的心便陡地坠入了冰窖……时间仿佛静止。但他仍然忍住周身的悸动把照片放回贴身口袋。 那人正是杰里• 麦当斯,他的异国哥哥! 8 在杀手的背后 “当事情在发展中走向错误,恐慌超过了机遇时,就要摘下宽边帽,坐下来,仔细把难题一条条析出,以求找出挽回败局的措施。” 这是一位前辈探险家的忠告,肖河在出发前把它抄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坐在背阳的沙沟里,静听着那汉子粗浊的鼻息和骆驼的反当,肖河开始清理自己的思绪。 ——你被骗了,那个担心你跟他平分家业的少爷,抓住了你急欲探险之机,他刺激你鼓励你用虑情假意诱惑你,于是你傻乎乎地堕入他的掌握之中; ——他开始就想假手于牲口,以便不明不白地置你于死地;所谓“廉价出让骆驼”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他精心挑选了三匹公驼…… ——好心的村民使你化险为夷,你成功地渡过了半数难关;当杰里在空中跟踪通话后知道你还活着,并且有希望活着走过大漠时,他急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派出了杀手——“游侠”…… 一切都成为过去,他免遭暗算,他胜利了,然而,前头又面临生死攸关的严峻现实: ——剩下的水,能否挨过炮管大道的千里尘沙? ——解除了威胁的盗贼,你的重伤的俘虏,该怎样处置,是任他自生自灭呢?还是救他一起走出这生命禁区? 他睡了一觉。醒来,天已黑了。 一轮明月跳出啥岗的凹口,黑沉沉的沙海倏地化作千里白银。 “游侠”从梦中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胸上臂上和腿弯都缠着洁白的绷带。 “骑上你的骆驼,我们一起走。”肖河说。 “不不不,”络腮胡汉子忙不迭地拒绝,“我还是留下……因为是我的罪过。你一个人,饮水已经难以为继了……” “听着,”肖河以不容争辩的口气宣布,“在没有一滴水一口粮的情况下,我都没有坐下等死,何况咱们现在还有六百磅水,足够的干粮——趁夜上路吧,这样可以减少水的消耗!” 9最后生存权 月下的沙原在向前无限延伸,依旧是没有生命的单调景色。而那空旷和单调,却给人以永恒和庄严肃穆之感。 肖河心中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因为杰里已经从他心上一笔勾销了,连同那个富有却冷酷的家庭。好运也离他远去,剩下的只有厄运,逼着他振作全部意志去迎战去拼搏的厄运…… 但此刻的他沉着得就一匹骆驼。是大漠赋予了他骆驼的品格吗? 后面的骆驼上,受伤的汉子已经恢复了元气,无忧无虑地唱起了德沃夏克的《Oh,My—God(哦,我的上帝)》。简直还是个孩子,别看这家伙蓄着浓密的大胡子。跟他那一手好看而不中用的“出枪”技术一样,都是用来掩饰他的幼稚的——这个三流替身演员! “你在想什么?干嘛不说话?三流演员问。 肖河没有回答,他在思念他的祖国。很惭愧,离开祖国这么多的日子,他至今才发现自己有如此强烈的乡情。而他的步履,正与远在北半球的祖国背道而驰,每走一步,离祖国就远一步…… 他只有顽强地把自己的旅程推向终点,只有在看到蓝色的印度洋后,才以引起人们注目而有可能获得援助或者奖励,不是仰仗杰里父子而是靠自己的力量重归故土。然而,那一天离他又是多么遥遥无期! 又是一整夜辛劳的奔波……自从改做日宿夜行,他们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休息时肖河把剩下的载重均匀地分给了两匹骆驼。为了节省用水,他已经将一匹母驼留在沙漠中一个风蚀的岩洞里…… 天亮了。赶在气温回升前他还可以赶一程路。 还剩二百磅水,这珍稀的生命之源。愈是接近胜利,肖河愈加谨慎。他将那些水分做两份装上驮架,小心地拴牢水袋。 他忽然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惊回头,蜷着伤腿蹲在地上的“游侠”把手枪对准了他。 “咱们该分别了,孩子,”“游侠”笑着,呲出黑须红唇间的大白牙,“事态已经明白不过……剩下的水,只能勉强够一人一骑走到下一个泉井。既然你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了我,我就有权利争取活到最后——生存竞争,是血淋淋的,好孩子!它与良心与道德一概无缘——何况,还有那位绅士的一大笔赏金——唾手可得之财,不要才是傻瓜哩,哈哈!祈祷吧,好心的安琪儿,愿你的灵魂早升天国!”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枪响。肖河本能地滚到骆驼身后,没中! 砰!一匹骆驼颤了―下。 肖河立即意识到以骆驼为掩护是个致命的错误。他扑倒在地,向一侧的沙丘急速滚去。 砰!砰砰! 左臂像被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把,粘糊糊的。他费劲地用伤臂撑住一根木柴站起身来。 不能让那家伙走近! 肖河奋力扬出几把沙子,又滚向另一个沙丘。他不停地滚动,只有动,才能让那没有经验的蹩足射手更加慌乱。那种旧式左轮手枪最多能装八发子弹,已经打出五颗了…… 砰——六! 砰——七! 还剩一颗! 再打空一枪,就该轮到你挨凑了,强盗! 肖河恨恨地朝驮架那边爬去。 对手却迟迟没有击发。不,不能给那家伙留下装子弹的空挡——肖河霍地站直身子。他宁可引诱对手打出最后一颗子弹…… 砰—— 肋条像被狠狠地抽了一棍。子弹擦过腋下。他忍痛跳起,将驮架上那支装了子弹的双管来复枪抓到手中。 “游侠”一声怪叫,掉过头瘸一拐地逃去。 畜生! 肖河强忍住流血和心脏狂跳带来的恶心,把枪搁上驼架,瞄准…… 四百米之内,他有把握一枪击碎那颗肮脏的头颅。 然而他的手指在扳机那儿呆滞了……他不忍心摧毁一个濒于绝望的生命。 “游侠”没命地踉跄着逃走。 肖河肩臂上的血流经枪托,顺肘弯在腰眼之上与那儿渗出的血汇集,再向沙地上淌落。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在一分分衰竭。眼前涌动着黑色的云翳。在强烈的日照下,一切都化作了照相负片—— 沙漠如同覆盖着一块巨大的黑布。 白色的准星。准星尽端,一个跳跃的白点渐渐缩小。 扳机上的手指仍在迟疑…… 骆驼起劲地反刍,沙沙沙,沙沙沙。 于是大漠、晴空,都在那反刍声中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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