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写了一种极为有趣的家庭关系:格丽赛达10岁,曾祖母110岁,不是相差20岁、30岁,而是相差整整100岁。“就像在家里划了一个大圆,人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于是,曾祖母和格丽赛达成了“同龄人”。格丽赛达喜欢什么,曾祖母也喜欢什么,而且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比如说用小珠子编项链,哄娃娃睡觉,做点心什么的,她俩都感兴趣,而且配合默契……,作品可说写足了两人之间的天伦之乐,忘年之交,处处可见人和心和、情趣兴味,却没有一处描述她们之间的矛盾冲突,哪怕是偶然的冷眼相嫌、噘嘴相怨。 一般来说,将人物塑造放在矛盾冲突中,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中容易显现人物性格,《格丽赛达》显然不是这样,它是在和谐的关系中塑造人物,居然也收到了较好的艺术效果,这恐怕是这篇作品独出机杼、引人注目之处。 矛盾是永恒的,无条件的,和谐是相对的,有条件的。作家没有忽略“有条件”这一点,而且正是从这点出发,写相亲相让的融洽关系,显现各自的性格,尤其重点显现了格丽赛达的性格、品质和高尚的精神,成功地塑造了这位可敬可爱的小姑娘形象。 作品描写曾祖母这位老顽童,经常干出点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比如在园子里坐上一阵,看到醋栗丛枝上就要剩下剥掉浆果的蒂把,或山莓枝上就要剩下摘掉山莓的小白茬儿,或青豆蔓上就要剩下空豆荚儿,曾祖母把责任推在燕八哥身上,格丽赛达知道是曾祖母那孩子气弄下的,她理解曾祖母,体谅曾祖母,并不责怪曾祖母,而是装作没有看见,连问也不问一下。由此写出了格丽赛达对人的体谅和宽厚, 作品还描写曾祖母不愿吃药,格丽赛达完全像哄孩子一样,拿小松鼠、娃娃拜拉也要吃药作比,又答应给曾祖母两块糖,总算把她哄得吃了药。曾祖母睡觉也得格丽赛达哄着,她给曾祖母讲她最爱听的故事,还给她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睡熟了……作品将格丽赛达的以小哄“小”、小大人似的耐心表现得非常生动。 对格丽赛达来说,最大的负担不是侍候曾祖母,相反,侍候曾祖母,永远和曾祖母住在一起是她的愿望。为了如愿以偿,她情愿承担极其繁重的劳动:旱晨一起床先喂鸡,后侍候曾祖母起床、吃早饭。然后接小学生上学,自己也上学。回来时再送小学生们回家。中午赶回来给曾祖母做午饭,下午去格林普特家照看孩子们,一直到他们睡觉。回家再照顾曾祖母,直到她睡觉。再去园子里干活。即使病了,她还挣扎着干这干那,直到费很大劲走了一里多地去接一个小学生的时候,她终于瘫倒了。格丽赛达就是凭着这种任劳任怨,克已奉老的牺牲精神,才挣得了茅屋和花园的租金、自己的学费、她和曾祖母的衣食,使她和曾祖母能够愉快地生活在一起。也正是这种严峻考验,使格丽赛达美好的品德、高尚的精神得以表现。 格丽赛达因病住院后,曾祖母被人送到了救济院,茅屋被格林托普收回,并准备卖掉。格丽赛达出院后,本可以不再侍候老人,单纯当别人的小保姆,使自己过得轻松点,然而她得知情况的变化是多么吃惊,她多么想念曾祖母,迫切希望和曾祖母团聚在原来的茅屋啊!为了收回茅屋,终于决定将祖传下来的一本书,以五十镑卖出。于是,格丽赛达总算又和曾祖母生活在一起了。作品写到此,将格丽赛达对祖母的真挚情感和她美好的人品,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她高尚的形象站立在读者面前,令人赞赏,让人仰慕! 在融洽的关系中塑造的另一位形象是曾祖母。作品写曾祖母尽情舒展她的“童”性,是以格丽赛达的体谅人心,宽厚待人为主要条件的。曾祖母像孩子似的糟蹋园子的果实,吃药要吃糖,睡觉要人唱催眠曲,独自在家要让娃娃拜拉做伴,这是多么有趣的顽童性格!然而这毕竟是返老还童的童性。父母及其他长辈对孩子的童性能如醉如痴地喜爱,却难得对老年人的童性产生同样的喜爱,所以有些家庭老年人的童性往往在冷眼下受到压制。而曾祖母在格丽赛达面前无压制之感,她用不着看格丽赛达的眼色,她的孩子气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这反过来衬托的是10岁的格丽赛达对曾祖母令人佩服的爱、难能可贵的品德。当然罗,曾祖母也是个体谅曾孙女、并且不服老的长者,她的各方面功能还很齐全,能瞧,能听,能吃,能说话,能感觉,还能记忆。她尽量地帮着干点事,比如看开水壶,别让水开过了头,看小猫,别让它打翻了牛奶。还能搓点灯用的纸捻,擦擦厨房的碗厨抽屉,还会削土豆、挑选小珠子……总之,她尽量干她力所能及的事,减轻格丽赛达的负担,为格丽赛达带来欢乐。惟其如此,曾祖母和格丽赛达才都不愿意失去对方,都希望永远生活在一起,而且她们确实能够永远融洽地生活。作品就是在这种和美的关系中同时表现了曾祖母老顽童的性格。 作品在融洽的关系中塑造人物时,有许多精采的细节起了重要作用。如作品描写: 当格丽赛达坐在那儿,用小珠子蝙项链的时候,曾祖母就愿意在一旁从放珠子的匣子里,往外挑选小珠子,按照大小和颜色分成堆,格丽赛达一要就递给她。当格丽赛达把她的娃娃放到床上的时候,曾祖母克尔芙就愿意帮忙给娃娃解扣子。跟格丽赛达说话也要压低声音,直到小娃娃阿拉拜拉被哄睡了……比这些更重要的,当格丽赛达做点心的时候,曾祖母克尔芙就很乐意为她拣拣葡萄干,碾碎肉豆蔻。若说吃点什么,她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如做点心,一烤七个,她就能一气吃四个。 格丽赛达毕竟是个孩子,她那孩子的天性通过用小珠子编项链、侍候娃娃睡觉这些细节得到自然流露。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曾祖母的一举一动,写得那么细腻、自如、恰到好处,使她和格丽赛达配合默契,从而使人深信曾祖母巳返老还童,两人在性格上的融洽是天作之合。 作品写曾祖母在园子里剥掉醋栗浆果、偷吃山莓时,有这一段话: 曾祖母克尔芙,如果瞧见格丽赛达对这些情况引起注意,就会摇着头说:“这些燕八哥!这些燕八哥!……” 这时候,格丽赛达就假装没有看见克尔芙那枯干的手指的尖儿已经染红了;或者在她那满足皱纹的手指甲缝里,还有残留的绿色的斑点儿呢。 曾祖母推诿燕八哥,弄巧更显真,可见她弄糟园子里的果实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格丽赛达的明知装不知,假装中透出真情,可见她对曾祖母有着“同龄人”似的理解、灵犀相通,又有着“小大人”似的体谅、大度宽容。作品通过以上细节将这两方面都表现得栩栩如生、维妙维肖。 另外,作品中的对话也对在和谐的关系中塑造人物起了不可忽略的作用。格丽赛达劝曾祖母吃药,曾祖母就是不肯屹,有这么一段对话: “老奶奶,我认为你会吃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还认为,松鼠也会吃的,只是没有人给它们药就是了。” “哦,”曾祖母克尔荚没的说了。可是当格丽赛达把药拿到她的鼻子底下的时候,她摇摇头,高声喊起来,“不,我不吃!除非娃娃拜拉也吃,我才吃呢!” “好吧!老奶奶,你看看她有多么乖吧。”格丽赛达对着她的娃娃的瓷嘴,歪着杯子倒起来,“你会像拜拉一样乖妁,我知道。” “不,我不吃!我不吃!” “来吧!” “我吃了药,能吃块糖吗?” “可以。” “吃两块?” “行。” 如果只看这段对话,不看各自的身分,我们还以为老奶奶是个真正的孩子,而格丽赛达是孩子的母亲或其他家长哩。然而读者在前面已经明了各自的身分,再来看这段对话,老奶奶的话就给人以返老还童之“真”,令人惊叹!让人忍俊不禁!而格丽赛达的话显示了双重身分,孩子似的理解,同情,“小大人”似的循循善诱,令人钦佩!简短、精当,动人的话语集这两种身分于一身,熔铸着格丽赛达的形象。 还有一段对话: “我要给你讲一个巨人的故事,老奶奶。” “是一个巨人长着三个脑袋吗?” “对,就是那个。” “是住在一个铜的城堡里的吗?” “对,就是那个。” “我喜欢听,” “从前,有一个巨人,他有三只脑袋,他住在铜城堡里!” “啊!”曾祖母克尔紧张地吸了口气,静了一会儿,她问,“格丽赛,你过去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吗? “讲过,老奶奶。” “全都讲过吗?” “每个字都讲了。” “一点也没落下?” “一点也没落下。” “我喜欢这故事。” 前面曾祖母的发问表示她巳多次听过这个故事,而且永远喜欢听,那种孩子似的兴趣流露自然,后面的发问又记不清格丽赛达原来是怎么讲的,她要求格丽赛达讲得和原来的一字不变。在“童”性中见其老者的特性,二者集于一身,显得趣味横生。而格丽赛达的回答体察人心,投其所好,情感朴实,表现了她与曾祖母情趣相投,又千般依顺、百般护爱,真是个心灵单纯、又懂事理的好孩子。 以上两段话在曾祖孙重新团聚后再次出现,并以此结尾,使作品从始至终造成一种和谐的童趣般的氛围,并在最后给人以无穷的余味。 还有作品中多次出现格丽赛达唱的一支歌,这是曾祖母给她的儿子,还有儿子的儿子唱过的歌: 噢!噢!嗅!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噢!噢!噢! 这歌曲简洁、复沓,似儿歌,似童谣,在作品中多次出现,当格丽赛达哄曾祖母睡觉时,当她抱着格林托普家的宝宝时,当她在给格林托普家的宝宝洗澡时,都唱着它,给入以一种回环的音乐美,也给人以回忆渺茫童年生活的气氛,还给人以时间在代代流逝的迷离茫然之感,尤其给人以融洽、和谐、柔情无限的氛围感。 本文作者爱丽诺•法香,是英国现代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生于1881年。她是第一位荣获安徒生奖的作家。她的名著是《小书屋》故事集,本文是其中的一篇。她于1965年去世。
附:
格丽赛达 [英]爱丽诺.法香
格丽赛达.克尔芙跟曾祖母一起,住在胡同里的最后一间茅屋里。她十岁,曾祖母一百一十岁。别看岁数相差悬殊,可她们之间,并不像人想的那样,有多么大、多么大的不同。格丽赛达的曾祖母,如果只是十岁的两倍,三倍或者四倍,那她们之间倒会有很大的差别的,因为人在二十岁、三十岁或者四十岁的时候,会感到跟十岁的时候, 很不一样。可是,—百岁这个数目很大,就像在家里面划了一个大圈圈,人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于是,十岁的格丽赛达,跟曾祖母克尔芙,相处得很密切,虽然曾祖母已经—百开外了,可是她跟格丽赛达竟像同龄人一样。 格丽赛达喜欢什么,曾祖母克尔芙就喜欢什么。不过,她不像那些不太老的老人们那样,假装着去喜欢格丽赛达喜欢的东西,不,她喜欢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当格丽赛达在那儿,用小珠子编项链的时候,曾祖母克尔芙就愿意在一旁从放珠子的匣子里,往外挑选小珠子,按照大小和颜色,分成堆,格丽赛达一要,就递给她。当格丽赛达把她的娃娃放到床上的时候,曾祖母克尔芙就愿意帮忙给娃娃解扣子,跟格丽赛达说话也要压低声音,直到小娃娃阿拉拜拉被哄睡了,如果阿拉拜拉“调皮,不睡觉”,曾祖母克尔芙就会给她唱“噢,噢,噢”,摇着她的肩膀,让她乖乖地听话,安静地睡去。比这些更重要的,当格丽赛达做点心的时候,曾祖母克尔芙就很乐意为她捡捡葡萄干,碾碎肉豆蔻。要说吃点心么,她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一炉烤七个,她就能一气吃四个。 曾祖母克尔芙还剩六个牙,可是她的能力还很齐全,能瞧,能听、能吃,能说话,能感觉,还能记忆。当然,她也有忘事的时候。她把上星期发生的事都忘了,可是她却能记得住一百年前的事。她走路不大行,因此在晴天好日子的时候,格丽赛达就让她坐在敞开的窗前,朝胡同里张望,瞧瞧这世界上的变化,如果天气很好,就让她坐在后花园里,听蜜蜂嗡嗡嗡地酿蜜。夏天到了,曾祖母克尔芙喜欢靠近醋栗丛,或山莓枝坐着,最好是能在青豆棵里待着。她说当燕八哥来偷吃的时候,她会挥动手指,驱赶它们的。可是当格丽赛达把她带进屋里去的时候,在她够得着的那些醋栗丛枝子上,总是剩下了好多剥掉醋栗浆果的蒂把,或者在那山莓枝上剩下了好多被偷吃掉山莓的小白茬儿,或者在那青豆蔓上剩下了十多个张着嘴的空豆荚儿。曾祖母克尔芙,如果瞧见格丽赛达对这些情况引起了注意,她就会摇着头:“这些燕八哥!这些燕八哥!我想必是打盹次数太多,要不,它们怎么会啄成了这个样子!” 这时候,格丽赛达就假装没有看见克尔芙那枯干的手指尖儿已经被染红了,或者在她那满是皱纹的手指甲缝里,还有残留的绿色的斑点儿呢。 不过,到了秋天,曾祖母克尔芙就要坐在棒树篱旁,在那时候,她坐的椅子四周的地面上,会乱丢一些绿色的榛子壳儿。她一听见格丽赛达来了,就会瞧着那些棒子壳儿,喃喃地说:“这些松鼠啊!这些松鼠啊!”而格丽赛达二声也不吭,直到睡觉的时候,她才说:“老奶奶,今天晚上我要给你吃一剂药。” “我不想吃药,格丽赛达。” “不,老奶奶,你得吃。” “我不愿意吃,药的味道儿那么难吃!” “可那对您有好处啊!”格丽赛达说着就拿瓶子。 “我什么药也不吃,告诉你!” “如果不吃药,半夜里,您会肚子痛得睡不着觉的。” “不!我不吃!格丽赛!” “老奶奶,我认为你会吃的。”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还认为,松鼠也会吃的,只是没有人给它们药就是了。” “哦,”曾祖母克尔芙没的说了。可是当格丽赛达把药拿到她的鼻子底下的时候,她摇摇头,高声喊起来,“不,我不吃!除非娃娃拜拉也吃,我才吃呢!” “好吧!老奶奶,你看看她有多么乖吧。”格丽赛达对着她的娃娃的瓷嘴,歪着杯子倒起来,“你会像拜拉一样乖的,我知道。” “不,我不吃!我不吃!” “来吧!” “我吃了药,能吃块糖吗?” “可以。” “吃两块?” “行。” “唱支歌儿让我睡觉?” “好的,老奶奶。现在,吃药吧!” 于是,曾祖母克尔芙终于喝下了那味道很苦的药,还做了一个好像她要哭的滑稽样儿。可是,格丽赛达刚把第一块糖放进她的嘴里,她那个要哭的滑稽样儿,立刻变成了笑脸,同时,她的那双老人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贪婪地望着第二块糖。当她被脱掉衣服,安放在床上,舒舒服服躺下的时候,她在那五颜六色的布块拼凑着缝起来的被子下面, 还问,“格丽赛,今天晚上你给我讲什么故事?” “我要给你讲一个巨人的故事,老奶奶。” “是一个巨人长着三个脑袋吗?” “对!就是那个。” “是住在一个铜的城堡里的吗?” “对!就是那个。” “我喜欢听,”曾祖母克尔芙点着头说,她的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好啦,现在你给我讲吧,可是当心,别讲得走了样。” 格丽赛达坐在床边,握着曾祖母被子里的那只又瘦又小的手,开始讲起来: “从前,有一个巨人,他有三只脑袋,他住在一个铜城堡里!” “啊!”曾祖母克尔关紧张地吸了口气。静了一会儿,她问:“格丽赛,你过去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吗?” “讲过,老奶奶。” ”全都讲过吗?” “每个字都讲了。” “一点也没落下?” “一点也没落下。” “我喜欢这故事,”曾祖母克尔芙说,“现在你唱歌儿让我睡觉吧。” 于是,格丽赛达唱起了一支曾祖母克尔芙给她儿子,还有她儿子的儿子(就是格丽赛达的父亲)唱过的歌。当格丽赛达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曾祖母给她妈妈和她唱过这支歌儿,而她是从祖母的嘴里学来的;这支歌儿是这样子的: 噢!噢!噢!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噢!噢!噢! 这就是从曾祖母那里传下来,如今传给了格丽赛达的那只歌儿,曾祖母又是从她的曾祖母那里传下来的。曾祖母的曾祖母又是从她的祖母那里学来的,她们都是那支歌儿里的“孩子”。 格丽赛达抚摸着曾祖母的手,唱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听一听,可是曾祖母克尔芙睁开一只明亮构眼睛,说: “别走?别离开我,格丽赛,我还没有睡着呢。” 格丽赛达又唱了一遍: 噢!噢!噢!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噢!噢!噢! 再停下来,听一听,老人的眼皮还在眨巴着,“我还没有睡呢。别走,别离开我,格丽赛。”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 噢!噢!噢!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再停下来,再听一听。“噢!噢!噢!”格丽赛达用非常轻,非常轻的动作,把她的小手从床上轻轻地抽出来。曾祖母克尔芙终于睡熟了,均匀地呼吸着,像一个小孩一样。 你瞧,一个一百一十岁的老人,跟一个十岁的孩子,是多么的相近啊! 这些事发生在1879年。那时候,十岁的孩子上学,每星期要交两个便士,而一百一十岁的老太太还没有养老金。你会奇怪:格丽赛达跟曾祖母克尔芙靠什么生活呢?整个看来也许可以说,他们是靠了人们的好心照顾。他们的茅屋是按一星期一个先令的价钱租来的,这个价不算高,可是即便是一个先令,也得想办法从哪儿弄到手啊!再说,还有格丽赛达的两个便士的学费呢。茅屋是从格林托普先生家租来的,当格丽赛达的父亲去世,撇下了格丽赛达和她的曾祖母再没有人挣钱养活他们的时候,大家都说: “克尔芙老太太应当去救济院,格丽赛达去帮人家干干活吧!” 可是这个意见一提出来,曾祖母克尔芙就大吵大闹:“我不去救济院,我才一百零九岁,进救济院还不够岁数,我还待在这儿,让格丽赛达照顾我不行吗?” 格林托普太太碰巧到这里来看看,她说:“格丽赛达上学的时候,你怎么办?” “怎么办?我会干好多好多事情。我能坐在花园里锄草,我能看开水壶,别让水开过了头,我能看着小猫,别让它打翻了牛奶,我还能搓点灯用的纸捻,还能擦擦厨房的碗厨抽屉。我还能磨刀,给晚饭准备好土豆。怎么办?你说的什么意思?怎么办?总不能因为我的腿不灵便了,就连我的手也不让用了吧!” “可是,克尔芙太太,你要是病了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病,我还从来没有生过病呢。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可是,克尔芙太太,这茅屋的租金怎么办呢?” 一说到租金,克尔芙太太说不出话来了。格林托普太太继续劝说: “算了吧,你到救济院去,会过得很舒服的,格丽赛达可以常去看望你。我会把她带到我家来,帮助照看一下孩子,我可以教给她做饭。” “她已经会做饭了,”曾祖母克尔芙说:“她会做,会烤,会扫地,会整理房间,她像一个小大人一样能干——我不打算去救济院。让爱米丽•迪安那样的懒骨头去吧,她还不到一百岁,就不想干活了。有些人爱谈论谈论圣经,可我就愿意呆在老地方不动。” 格林托普太太叹了口气,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才能消除老人的那些想法。因为她很清楚;克尔芙老人待在老地方不动,是不行的,格林托普太太转向格丽赛达,此刻她正静静地坐在炉旁,忙着编织东西,问:“你说该怎么办?格丽赛达。” 格丽赛达站起来,行了一下屈膝礼说:“承您关照,太太,我可以在早晨上学以前照顾老奶奶,中午赶回来给她做午饭,下午到您家里照看孩子们,一直到他们睡觉,我回家以后再照顾老奶奶睡觉——不知道格林托普先生会不会答应老奶奶继续住在这个茅屋里。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去做,太太。我会把铜器擦得发亮。给灯里添油,叠床单,钉扣子,我还喜欢给宝宝洗澡,凡是我干的,我都尽量干得最好。” “可是当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的老奶奶该怎么办?’格林托普太太问。 “邻居会留心照看一下的,太太。”格丽赛达说。她知道好心的穷邻居,会做到那位乡绅太太所做不到的事。 “还有你那两便士的学费从哪儿弄来呢?” “我会挣到的,太太。” “还有你吃什么东西呢?你不吃饭是不行的,懂吗?格丽赛达。” “有鸡、有蜜蜂、还有园子里的那些东西,太太。还有从树林里弄来的烧柴。” “可是谁来照看这些东西呢?格丽赛达。” “我可以在早上,在照顾老奶奶之前,先喂鸡,傍晚,在老奶奶脱衣服上床以后,再到园子里干活儿。” 格丽赛达好像对一切都心里有数,而且很有把握,弄得格林托普太太没话可说了,她只好喃喃地说:“好吧!我跟先生说说看吧。” 她跟格林托普先生说过了,一切都按曾祖母克尔芙和格丽赛达的意愿办了。格林托普先生还答应,作为格丽赛达每天做小保姆的报酬,那茅屋和花园就让他们用着。她的两个便士学费,是从几个很小的小学生妈妈那里得来的,这几个小学生家住得离学校有一里多路,格丽赛达负责每天接他们上学校,再送他们回家。就是侍弄园子有些问题,可是邻居能来帮着料理一下。邻居们不光在格丽赛达外出的时候,留心照看曾祖母克尔芙,也帮助照看蜜蜂和小鸡。邻居还给她提供种子,有的给她下种,有的给她锄地,还有的帮她家照看火炉。女邻居们帮助她摘浆果,采山莓,剥豆子,还帮助她用西葫芦南瓜什么的做酱。 衣服随时随地都能破成碎块,但是,不管怎么样,格丽赛达和曾祖母克尔芙都能妥善处理,因为她们能继续在一起生活了,她们感到十分愉快。 格丽赛达•克尔芙在快到十一岁的时候,忽然生病了。她一天早晨下床以后,感到头非常晕,可是她跟曾祖母什么也没有说。她生着火,坐上茶壶,到外面去喂鸡,跟蜜蚱说句话,给中午饭弄了满满一盆土豆。然后她走进屋,把茶烧开,例上茶,坐在炉旁的铁架子上。然后她把曾祖母扶起来,给她穿上衣服,把她头上剩下的稀疏的白头发梳好,然后给她开早饭。 “格丽赛,你今天早晨不想吃东西吗?”曾祖母克尔芙问,她把面包掰碎了放进茶杯里。 格丽赛达摇摇头,啜丁一杯热茶,才感到稍奸了一点。曾祖母克尔关对这并没有特别去注意,因为格丽赛达常常说,她早晨不想吃什么东西,她并不知道通常是因为东西不多,只够一个人吃的。格丽赛达在离开家之前,先把曾祖母放在阳光照射的窗前,把那盘子土豆,一碗水,还有一把挺诀的刀子,放在她跟前。 “老奶奶,你要是能把它削完,就给我帮大忙了。”格丽赛达说。 “我会把它们都削好的,”曾祖母克尔芙说,“等爱宾塞,威考克斯路过的时候,我把他叫进来,他会帮我把这个锅放在火上去的。” “这太好了,”格丽赛达说,“我把娃娃拜拉留给你作伴,还有两块薄荷糖,一人一块,你可不要把两块糖—下子给拜拉吃了。” “她太馋了,她总想一下子吃两块,”曾祖母克尔芙说。她那盼望吃糖的眼睛,看看格丽赛达,又看看娃娃拜拉,“也许你留下三块糖更好一些。”她又作出了一副贪吃的笑脸。 “吃多了会生病的。”格丽赛达说着,感到她自己很不舒服,不过她还是勇敢地支撑着。她把娃娃拜拉放在窗台上,可是拜拉噗通一下,脑袋歪在自己的两腿中间。 曾祖母开始削土豆皮了,她看见娃娃那样子,就说:“看上去她已经病了,不如我自己把两块薄荷糖都吃掉,免得伤了她的胃。” 格丽赛达找到一本书,把娃娃拜拉撑起来。曾祖母克尔关一辈子只有两本书,一本是格丽赛达在每个星期天读的圣经,另外一本她从来没有读过,因为太旧了、印得很糟糕,拼音也有不少错。不过它后来派上了用场,垫在一条破椅子腿下面,或者,像今天这样,用来支撑娃娃拜拉,靠它的帮助,拜拉坐得端端正正,显得挺精神的。 “瞧,这样好多啦!”格丽赛达说,她觉得老奶奶有拜拉在一起,能跟拜拉说句话,就不太寂寞了。于是她放心地说,“老奶奶,再见,午饭时见。” 可是,她们很久没有再见。 因为当格丽赛达费很大劲走了一里多地,去接一个小学生的时候,她摔倒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这个小学生的妈妈发现她的时候,她巳瘫成了一堆。 “上帝保佑,格丽赛达.克尔芙,你看起来病得有多厉害啊!”这位妈妈惊叹地说,“你可真的是在发烧呀!” 格丽赛达是在发烧,她在昏迷不醒当中,被急忙送进了医院,她烧得很厉害,昏迷了两次,一次时间很长。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就问:“我的老奶奶怎么样了?” “不要为你的老祖母担心,”照看她的那位举止文雅的护士说,“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吧!” 这倒是事实,因为他们终于把曾祖母克尔芙送到救济院去了。 过了三个月,格丽赛达离开医院的时候,她的面色苍白,脸孔瘦削,头发剪得短短的。格林托普太太的四轮马车来接她出院,当马车离村庄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简直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她对真实情况并不了解,还想着过一会儿就会拥抱老奶奶了。可是,当那些马高抬脚步走过胡同的尽头,又朝着那乡绅大院的石头门柱走去的时候,她才大大地失望了。 “求求您,求求您!”格丽赛达跪在座位上,高声大喊,同时用手拍着马车佚那宽阔的后背,就像那是一座大门,她要把它打开似的。马车伏回过头来说,“没错儿,小姑娘,你就是要到这个大院子里去,跟小主人和小姐们一起喝茶的。” 格丽赛达退回到座位上,沉思起来,跟那些小格林托普们——哈利、康妮、梅布尔、还有小宝宝——在一起喝茶,这种款待放在什么时候都行,而现在,她一心一意盼望着拥抱她的老奶奶。好心的格林托普太太,太不懂事了,她又认为,格林托普太太想必是发烧了,要不,怎么能让她在过了三个月以后,首先就要去见她的小宝宝呢? 其实,格林托普太太要比格丽赛达所想象的懂事得多。她在门前的大石台阶上迎接了她,搂着她说:“快来吧!格丽赛达,孩子们都急着看看你剪短了头发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小宝宝能记得你不。” “我也希望见到他们,太太。”格丽赛达只好顺着她说。 她随着格林托普太太走进育儿室,孩子们吵吵嚷嚷冲着她跑来。 “我说,格丽赛看上去有些滑稽,对不对。”哈利喊着。 “我也想把头发剪短!”康妮大声叫喊。 “我不要短头发。”梅布尔说,他的头发是卷曲的。 只有宝宝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在格丽赛达的脚腕处,连挠带抓,嘴里还“几介,几介”地叫个不停。 “她不认识我!”格丽赛达喊着, “你看,太太,他不认识我,是不是,小乖乖?”她把他抱起来,唱着那顺口溜:“我跟我的孩子把舞跳!”然后她又很快地转向格林托普太太说:“求求您!太太,我的老奶奶出了什么事了?” “没什么,格丽赛达,当然没出什么事。”格林托普太太说。她的语气有些慌张,越是这样,格丽赛达就越要问: “欧!出了什么事?求求您了,太太。” “哦!格丽赛达,”格林托普太太坐下,把格丽赛达拉到她身边说, “我相信你会认为这样做是最好。你不在的时候,没人专门照顾克尔芙老太太,而救济院里那么舒服的屋子却在那里空着——” “救济院!”格丽赛达惊呆了。 “在玫瑰花坛后面,角上的一间房。你的老奶奶有一个很好的火炉,温暖的毛毯,有茶、有糖,该有的都有了。”格林托普太太说得很流畅,她想叫格丽赛达对这一切,有个满意的看法,有个愉快的感觉,她继续说,“这个村庄都以她为骄傲,她是这里岁数最大的居民,所有到这里访问的人,都坚持要见见她,跟她说说话,还要给她留下一些最好的东西。明天你也要去看望她,并且带绐她一点礼物。” “明天吗?太太。” “对,格丽赛达,今天太晚了。” “我明白,太太。那么,明天我能去把她接走吗?” 格林托普太太犹豫了一下,问:“接到哪里去?” “接到茅屋里呀!太太。” “哦,你瞧,格丽赛达,格林托普先生打算把那个茅屋卖掉,而救济院照顾得那样周到,而且,说实在的,你的身体还不好,也不能像往常那样来照顾她啊。” “格丽赛哭了,”梅布尔看见了,就问:“格丽赛,你为什么哭?” “别说话,梅布尔,不许开玩笑。格丽赛要留下来,给宝宝当阿姨,你们这些孩子要好好地待她,不久,我们就都要到惠茨台布尔去六个星期。格丽赛达,想想这件事吧。” “格丽赛,”康妮用力拉着她的手说,“给你点心。” 格丽赛达扭过头去,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她知道,不能让孩子们看到生活中的悲伤。必须尽力让孩子们保持欢乐和愉快,这就是责任。可是,即使在医院里最倒霉的那些时刻,她的心情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坏。喝茶的点心也罢,惠茨台布尔也罢,对她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格林托普太太说到做到。第二天,格丽赛迭就被带去看曾祖母克尔芙,她住在那个救济院韵新住房里。过去,格丽赛达不止二次从那个古老的拱道下面,走进那包括老人们居室的方形花园里,老头儿老太太们就坐在他们的门前晒太阳。在那充满阳光的庭院里,一切都显得秀丽而又宁静。每个菱形的窗户前,都有—盆天竺葵,或者牵牛花、旱金莲一类的花草,从每个敞开的屋门,都可以看见一个辟啪作响的火炉,炉旁的铁架上,放着一把茶壶,每个老头儿都有他的烟斗,每个老太太都有她的鼻烟。庭院正中的花园分成了许多小块,每位老人,不分男女都有一块。一个年轻的园丁,正在那里清理石头,装饰地边,老人们也动动手。当格丽赛达跟着格林托普太太,走在园中小路上的时候,她弄不清哪一块是者奶奶的,她已经想好,要用自己攒下的第二个便士,给老人家弄一些支撑豌豆的木棍来,还要给老奶奶种上一些红醋栗。 有一两个参观的人在园里走动着,不时地停下来,跟他们最感兴趣的老人说几句话。一位很有兴致的女士跟一位看上去挺有学问的先生,在爱米丽•迪安的门前停下来,她正在那里发牢骚呢。爱米丽、迪安,一百零一岁,长时间以来,她就是这个著名的老救济院的一个橱窗。 “你们可别信她的,”老爱米丽说,“—句话也别信,她超不过九十九岁,—天也不会多。你们没瞧见她的牙呀?她有六颗牙,而我只有两颗。她能比我大吗?不会的,先生,太太。她有六颗牙,而我只有两颗牙,这道理还不清楚吗?” “早安,爱米丽,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了?”格林托普太太问。 “早晨好,太太。不高兴的事,就是老克尔芙太太引起的。她有一百一十岁吗?不!绝不会超过九十九岁!噢!格丽赛,你是来接你老奶奶回家码?太好了,越快越好。” 格丽赛达也是想越快越好,可是格林托普太太只是笑了一笑。“不,爱米丽,格丽赛达只是来看看她的老奶奶,看看她在这儿过得有多么好。”然后她转向那位女士和先生,她显然认识他们,“啊,玛格丽特,教授,你们已经见过克尔芙老太太了吗?” “老人的身体真了不起!”教授说。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 “绝不会超过九十九岁……”爱米丽•迪安嘟着。 那位叫玛格丽特的女土,慈祥地望着格丽赛达,问:“这就是她那个生了病的曾孙女吗?克尔芙太太给我们讲了她的情况,还说她唱歌也唱得很甜。亲爱的,你现在怎么样?” 格丽赛达行了个礼说:“我很好,谢谢您,太太。” “你愿意给我们唱唱歌吗?格丽赛达?” “好吧,太太。”格丽赛达害羞地小声说,因为她只给老奶奶和宝宝理查德唱过歌。 格林托普太太给格丽赛达解围,说:“改天再唱吧!现在我们得去看她曾祖母去了。你知道,她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玛格丽特,不要忘记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啊1如果你来得早,还能看见理查德洗澡呢。” 于是,格林托普太太领着格丽赛达,走上了一条阳光照射的小路,他们在一个角落里停下来,在这儿,曾祖母克尔芙在火炉旁,坐在她自己的小旧摇椅里,正打瞌睡呢。格丽赛达再也忍不住了,她飞也似地跑进屋里,张开双臂,把老奶奶紧紧抱在怀里。克尔芙老太太睁开了眼:“嗬?格丽赛,是你回来了。他们把你的头发怎么了?” “老奶奶,在我生病的时候,他们给我剪掉了。” “我可不喜欢他们的做法。”老太太说,“他们不应该连我也不告诉一声,就剪掉了。我们现在回家吗?” “哦!老奶奶!”格丽赛达小声叫着。 格林托普太太又出来帮助说话了。她说:“不是今天,克尔芙老太太。现在你得让格丽赛达看看你在这儿过得有多么好,多么舒服。格丽赛达,瞧,你的老奶奶简直跟在家里一样了。是不是?她有自己的椅子、被子、膝垫,还有书,茶壶,还有窗前在自己花园里生长的花几。” “欧!还有拜拉!”格丽赛达赞叹,她一眼就看见她的娃娃拜拉,正从曾祖母克尔芙的大围巾里偷偷朝外面瞧呢。 “对啦!您把格丽赛达的娃娃拜拉,照顾得非常好。是不是,克尔芙老太太?” “老奶奶,拜拉过得很好吗?” “有时好,有时坏。”老太太说; “我给你带来些薄荷糖,老奶奶。” 格丽赛达把口袋里的糖,倒进那瘦小的手里,那些糖立刻就被藏到厚厚的长围巾里。曾祖母克尔芙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她那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一副狡黠的甜丝丝的笑容。她心里暗暗高兴,嘴里却说出了一句:“让爱米丽•迪安瞧着吧!” “你说爱米丽•迪安?老奶奶?” “嫉妒啊!我来以前,她是这里岁数最大的。现在她不是了。她只不过一百岁出头,这毛丫头!别管她,明天你把我接回家,让她自己待着去吧!” “欧!老奶奶!”格丽赛达小声叫着。 “明天早上我准备好,等着你。”曾祖母克尔芙说完这话,就像个小娃娃,或者像个小猫一样,忽然睡着了。“走吧!格丽赛达,”格林托普太太非常和蔼地说,“我想,你也许愿意把娃娃拜拉带走吧,你愿意吗?” “不,太太,”格丽赛达说,“我要把拜拉留给老奶奶,我已经有宝宝了。” 她跟着格林托普太太出了门,走了一段鹅卵石铺成的路,一路上,她用遮阳帽挡住自己的脸,什么也不看。 格丽赛达一整天都在尽心尽意地照看宝宝理查德,也没人来打扰她。 格林托普先生在准备吃饭前,单独跟妻子在一起,说:“她们很快就适应这种生活了。那位老太太,往后对照顾会要求越来越高。那个孩子挣不够茅屋的租金,还得分神去照看老东西。此外,我也不想再出租那茅凰把它卖掉,可以用卖屋的钱修修篱笆,把另外两个屋顶翻盖一下,剩下的钱用在新谷仓上。法默•劳森说出三十镑,可是我想要三十五镑。不管怎么样,这个茅屋不值得再修缮了,一定得卖掉。” “嘘!”格林托普太太不让先生再说了,她看见格丽赛达走到了门边,她抱着宝宝去给他洗澡,一边走,一边给宝宝哼唱着什么。 “你的心太软了,”格林托普先生说着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好了,别闲呆着了,有人叫门了。” 他们请来吃饭的客人到了。玛格丽特跟格林托普太太亲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我能看看理查德吗?” “他正洗澡呢。”格林托普太太说。 “欧!真巧!”玛格丽特没等人再说什么,就向楼上育儿室跑去,格林托普太太紧跟在后面,因为她很乐于玛格丽特来看她的十全十美的宝宝,她还扭过头来喊教授:“詹姆斯,你不也想来看看吗?”她确信所有的人都是愿意来看她宝宝洗澡的。 “他当然不想看了,亲爱的。”格林托普先生不耐烦地说。可是,教授却兴致勃勃地说:“我当然要看!”于是,两位先生就在两位夫人之后也上了楼,在育儿室门口,格林托普太太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不要说话;大家听到,这里有宝宝理查德戏水的泼泼刺刺的声音,有宝宝快活的嘻笑声,但超越这声音以上的,还有格丽赛达•克尔芙唱歌谣的那非常甜美非常动人的声音: 噢!噢!噢!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噢!噢!噢! “欧!多么迷人,多么动听啊!”玛格丽特小声地说。 可是,教授却莽莽撞撞,一下子冲进门去,直奔洗澡盆,对格丽赛达说:“好孩子,这是什么歌?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调儿?你知道你唱的是什么吗?” 格丽赛达非常惊奇地抬起头来,脸腾地一下变红了。她把连踢带蹬的宝宝从水里举起来,说;“知道,先生,这是我哄老奶奶睡觉时唱的。别叫,乖乖,你是个小乖孩子。瞧啊,‘我跟我孩子把舞跳,我跟我孩子把舞跳’。”格丽赛达唱着,理查德被裹在浴巾里,在格丽赛达的膝上,随着她唱的节拍,一蹦一蹿地跳着他的舞蹈。 “谁教给你这支歌的!”教授问。 “这有什么关系,詹姆?”玛格丽椅问。 “静一静,蓓姬,”教授说,“谁教给你这词和曲调的?格丽赛达?” “没什么人教,先生。老奶奶常给我爷爷和爸爸唱,后来给我唱,现在我就给她和宝宝唱。” “谁给你老奶奶唱呢?” “她的老奶奶啊!” “谁又给你老奶奶的老奶奶唱呢?” “别开玩笑了,詹姆!”玛格丽特笑了起来,“这个孩子怎么会知道?你得追溯到威廉和玛丽年代才能搞清楚。” “我要追溯的比那还要远一些,”教授说,“啊,格丽赛达,格丽赛达!可是你的曾祖母把你叫做格丽赛。” “是格丽赛,先生。” “呃。格丽赛,这也好。你祖母的名字叫什么?” “我祖母的名字叫格丽赛达,她的祖母名字也叫格丽赛达。我们都叫格丽赛达,就是因为这首歌,这首歌就叫格丽赛之歌,先生。” “是的,我知道。”教授说着,心里感到颇为惊奇。 “这也就是我们的歌。”格丽赛达仔细地给理查德擦着水,后面四个字说得很重。 “小宝贝!”玛格丽特说着,俯下身子去亲吻他们。 “别打搅,蓓姬,”教授说,“格丽赛达,你说,我们的歌’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它是为我们写的,”格丽赛达说,“为我们格丽赛达家的某个人写的,也许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可是我不晓得是谁。” “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是德克尔先生写的。” “正确!”教授很得意地说。 “你怎么这样为它着急呢?詹姆斯。”玛格丽特问。 “少插嘴,蓓姬,啊,格丽赛达,你怎么知道是德克尔先生写的这首歌,而且是为了你们家的‘某个人’写的?’ “因为书里面写着,先生。” “什么书?” “老奶奶的书。那本印得很糟糕,拼音也有错的书。” “哦,一本印刷的书。”教授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失望。 “是的,先生,不过这首歌也在里面写着, 在封面里头,在歌的下面写着‘给我的格丽赛达,托马斯•德克尔’后面是年月日。” “哪一年?哪一月?” “1603年10月11日。”格丽赛达说。 “我找到了!”教授说了一句希腊语。 “你精神不正常了吧?詹姆斯。”玛格丽特问。 可是教授像没有听见,只是又问另一个问题:“现在书在哪里?” “在拜拉的屁股下面垫着呢。先生。” “拜拉?” “是我的娃娃。那本书她撑起来,显得漂亮一点。” “可拜拉又在哪里?”教授的眼睛睁得很大。 “我把她放在救济院,留给老奶奶作伴了。” “这么说,你把自己的孩子给了别人,是吗?耐心的格丽赛达。明天我们一起去救济院,看你的老奶奶吧!” 格丽赛达在给理查德扣扣子的时候,听见这句话,她的眼睛发亮了,可是她只说了一句话:“《耐心的格丽赛达》是这本书的名字,先生。” “是的,”教授说,“我知道。” 第二天,教授来找格丽赛达,带上她一齐去救济院。他在格丽赛达给宝宝喂完第一瓶奶之前,就到了。 他们看到曾祖母克尔芙还没下床呢,她靠着枕头,拜拉靠着她,拜拉从被子下面偷偷地朝外瞧着。曾祖母克尔芙急切地看着格丽赛达说:“格丽赛,我们现在就回家吗?” “老奶奶,这位先生想瞧瞧书。” “好吧,那不是吗?就在窗台上,要看就看吧。” 教授拿起那本旧的皮面书,十分小心地打开它,先看扉页,再看封里。一边看,一边点头,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接着他就坐在曾祖母克尔芙的身边,像个医生一样,说:“克尔芙太太,给我讲讲关于书的事吧,你还能记得你过去听到 的有关这本书的事吗?” “记得!”曾祖母克尔芙愤愤地大声说,“当然记得!我的老奶奶对我讲过她老奶奶给她讲的话,我都记得,就像昨天的事一样。” 曾祖母克尔芙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她的眼睛变得比过去明亮多了。她说的话也比过去格丽赛达听到的清楚多了。她说:“我的老奶奶,生在威廉国王在位的时候,当时,她的老奶奶,已经九十三岁了,虽然她没有超过一百零四岁,可是,她把这本书里的歌儿,给我老奶奶唱了整整十一年。这首歌是她出生那一年,她的爸爸儿她写的,把它印了出来,又用手写了一遍。” “是托马斯•德克尔先生吧!”教授说。 “一点也不错。先生。” “是你的曾——曾——曾——曾祖父吗?” “是的,先生。” “他是一位很著名的人物。克尔芙太太。” “这样说,我一点儿也不奇怪,先生。” “你的老奶奶的老奶奶,叫什么名字?克尔荚太太。” “格丽赛达,先生。” “你的名字呢?克尔芙太太。” “格丽赛达,先生。” “可这个女孩也叫格丽赛达。” “这是理所当然的。噢,天啊,”曾祖母克尔芙抿着嘴笑起来,“就—个人和同样的名字,提了有多少问题啊!” “克尔芙太太,你该知道,这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你愿意把它卖洽我吗?” 曾祖母克尔芙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怀着奢望的、同时又是甜蜜的笑容,她问:“值多少钱?十先令,值吗?” 教授犹豫了一下说:“比那要多得多,克尔芙太大。” 忽然格丽赛达鼓起勇气说:“先生,要是你肯的话,三十五镑怎么样?” 教授又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它值五十镑,格丽赛达。如果你老奶奶愿意把它卖给我,无论如何,我也要给她五十镑。” “欧!”格丽赛达吸了一门气,说:“谢谢你了,先生。” “凭什么要你来谢这位先生?格丽赛达,”曾祖母克尔芙说,“这书是我的,又不是你的。” “是的,我知道,老奶奶。”格丽赛达焦急不安地说。 “我不卖给他——”老太太固执地说。 “欧,老奶奶。” “十先令以下我不卖。”曾祖母克尔芙说。 教授笑了。而格丽赛达高兴得几乎要大喊大叫了。 “妤了,格丽赛,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放下吧,”克尔芙老太太说,“为什么还不帮我穿衣服,起床?孩子,他们把你的头发怎么了?” “老奶奶,我在医院的时候,他们给我剪掉了。” “你在医院里呆过吗?” “是的,老奶奶,你不记得了吗?” 曾祖母克尔芙把一双迟钝的眼睛,盯在格丽赛达被剪过的头上,说:“我不喜欢,他们不该没经我的允许,就这么干。”忽然,她显得很疲倦了,她说:“快帮我穿衣服,起床,格丽赛达,我要回家。” “今天下午,老奶奶,就在今天下午。”格丽赛达答应着。她把那本托马斯•德克尔先生著的,名叫《耐心的格丽赛达》的书,塞到教授的手里,然后跑出去,尽她最快的速度,拼命地跑着。当格丽赛达跑到格林托普先生书房门前的时候,她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她连门也没敲,就一头闯了进去,大声喊着: “噢!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格林托普先生,如果法默。劳森先生花三十镑买我们住的茅屋,我们就给你三十五镑,噢,格林托普先生,我们给你五十镑!” 用不着再多说了。当教授随格丽赛这之后赶来的时候,一切事情就都说清楚了。而当格林托普先生知道曾祖母克尔英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五十镑那么多的钱,他又听到格丽赛达哭着喊着,一心一意要求把曾祖母接回家来,格丽赛达还答应当她老奶奶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到格林托普家,永远照看宝宝理查德——当格林托普先生对这一切都确信无疑的时候,他就立刻下了决心,说:“好吧,格丽赛达,你就用三十五镑买下这个茅屋吧,我会把另外十五镑给你们保管好,在你和曾祖母需要的时候,就给你们。” 就在那一天下午,格丽赛达乘着格林托普太太的双座四轮敞篷马车,前往救济院,后面还跟着一辆农田用的双轮货车。她把曾祖母克尔芙,还有她的圣经,她的膝垫、茶壶、用花色市块拼缝的被子以及娃娃拜拉,放进四轮马车里面,她把她的摇椅、钟、以及装衣服用的小木箱,放进双乾货车里面,然后,一齐回到那个胡同里的最后一间茅屋。此刻,茅屋里火炉已经生好,床也换成了新制的,茅屋的外面,母鸡咯咯地叫着,蜜蜂在嗡嗡地飞着,玫瑰在花园里开放得十分鲜艳。回到家里,曾祖母克尔荚说的第一件事就是, “格丽赛,你如果让我坐在红醋栗旁就好了。在你倒茶的时候,我就可以把那些燕八哥全都吓跑。》 夜里,兴高采烈的格丽赛达把老奶奶侍候上床睡了,她又给老奶奶把染红了的枯干的手指尖洗气:净,然后说:“现在你该吃药了。” “不,我不吃,格丽赛,药的味道那么难吃。” “吃吧!老奶奶,吃完了药给您一块糖。” “两块好吗?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我给你讲个巨人的故事,他有三个脑袋住在一个铜城堡里。” “我喜欢这个故事。我估计老爱米丽•迪安今天晚上会过得很愉快。” “好了,者奶奶,吃你的药吧。” “拜拉也吃吗?” “是的,可是她从来不嘟映。这是你的糖,还有另一块糖。现在让我给你脱衣服吧。好了,躺下来静静地听我讲事吧。从前,有一个巨人。” “哈!”曾祖母克尔芙说。 “他有三个脑袋。” “哈!” “住在一个洞城堡里!” “哈!”曾祖母闭上了眼。 “噢!噢!噢!”兴高采烈的格丽赛达唱着,“我跟我孩子把舞跳!我跟我孩子把舞跳——!” 王济民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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