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天真幼嫩之心,充满梦幻之心,在儿童文学界,人们经常谈论着儿童文学作家也要有这样一颗心。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陈伯吹先生就提出:“一个有成就的作家,能够和儿童站在一起,善于从儿童的角度出发,以儿童的耳朵去听,以儿童的眼睛去看,特别以儿童的心灵去体会,就必然会写出儿童所看得懂、喜欢看的作品来。”这个说法道出了童心在儿童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尽管“四人帮”时期在极左路线影响下,这种说法被扣以“童心论”的帽子加以批判,一旦“四人帮”被粉碎,它对儿童文学创作所起的推动作用又受到了肯定。许多持肯定看法的文章,在贬斥所谓“从小粗知一点马列主义”、从政治观点出发找题材、构思情节、硬塞给小读者以“高级精饲料”方面,在强调儿童文学创作要注意儿童文学的特点、从儿童的角度出发、照顾儿童的心理状态、认识能力方面,表现了他们对童心问题的认识达到了一定水平。但如同对任何事物的认识没有终极一样,随着科学的突飞猛进,人们开始综合多种学科对文学进行新的探索,使成人文学很快打开新的局面,儿童文学研究也必然要跟上步伐。而对童心问题的重新认识,关系到对儿童文学本质、功能等一系列问题的认识的深入,所以,我想就童心问题谈点新的见解,虽然不一定能言之成理,但求能对拓展儿童文学研究的思维空间起点小小的作用。
一、有别于成人文学的儿童文学,它的产生显然是因为读者对象的不同,作家从创作之始就不能不考虑儿童读者的欣赏趣味、认识能力,因而在创作上遵循特定的规律,运用特定的方法,并将这些规律和方法渗透于创作的始终,因此才有了儿童文学作品。儿童的头脑开发自有其时,自有其序,婴儿还没有睁开眼,在他面前再好看的花也不显得美;幼儿才呀呀学语,给他讲再动听的故事也不显得精彩。孩子们不能理解世界,就应该让他们多感受一点;他们相信猫狗能说话,就可以塑造猫狗能说话的形象;他们喜欢幻想,就该让他们尽情欣赏虚幻的画面。总之,儿童文学的审美,是以儿童的年龄、儿童的身心发育为条件的。能创作出适应他们的年龄特点的,适应他们的接受能力的,能引起他们的兴味的,才能算美。否则,设想许多复杂深奥的艺术画面,用上许多枯燥无味的说教,会损害他们求知、爱美的心灵,美就不能成其为美,也就不是儿童所需要的文学作品了。
那么,儿童的欣赏、认识能力,儿童的情感领域,具体地来说是一个什么状况呢?
从感知方面看:感知(感觉和知觉)是外界刺激物作用于人的相应感觉器官,通过神经传导到大脑皮层下系统和皮层系统,而引起的心理现象。这种心理现象在成人那里,有历经人生坎坷、更为复杂情感的影响,有以往的经验和认识作基础,使感知带有一定的主动性。在儿童那里,由于情感因素比较单纯,又缺少以往的经验和认识,感知是比较被动的,比之成人是缺少选择和侧重、感知较弱和肤浅的。
从表象的情况看:表象,也可以称作印象,是曾经感知过的对象和现象在头脑中留下的印象。成人的表象由于受到复杂情感的影响,又以以往的经验和知识作基础,在感知较强和深刻的情况下,留下的印象也必然深刻一些,完整和清晰一些,也有一定的层次感。儿童同样由于情感单纯、缺少以往的经验和认识、感知较弱和肤浅等原因,留下的印象也必然比较肤浅模糊、支离破碎、似是而非,更谈不上层次感了。
从联想来看:联想是由一事物想到另一事物的心理现象。在成人那里,由于情感丰富,见多识广,联想的自觉性较强,跳跃性较大,含义也比较深。而在儿童那里,基于上述原因,联想往往是随意的、狭窄的,含义是浅显的。
从想象来看:想象是在头脑中改造记忆表象而创造新形象的过程。在成人那里,由于情感的丰富、深刻,记忆表象较多、较完整、清晰,这种想象也就丰富多彩,并有一定寓意。而在儿童那里,往往受下意识、潜意识的冲动,记忆表象又是零碎的、模糊的,想象更带盲目性,非理性,更呈现出原始朴素的想象色彩。
从理解方面看:理解是使感觉、知觉、表象和想象上升为理性认识的具有决定意义的心理因素。在成人那里,这种理性认识或多或少、或深或浅人人有之的,并且大大影响着情感活动的深度和广度。而在儿童那里,7岁以前的儿童理性认识几乎没有,7岁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所加强。总之,儿童的情感与知觉、表象、随意联想、无意想象等感性心理形式紧密相联,与理性认识的联系一般比较少。
所谓作家要怀着一颗童心描绘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具体一点就是要描绘儿童的这种感知、表象、随意联想、无意想象。这种感知、表象、随意联想、无意想象又正好符合了作为文学创作这一特殊的认识过程,既不能脱离人类的一般认识规律,又必须遵循自身特有的规律、方法这一宗旨,从而使它成为儿童文学特有的艺术性之所在。
因为任何文学作品的审美都以情感为中心,通过感性的直观表现出来,艺术之美首先表现于感性的艺术形象,艺术是用感性的艺术形象作用于人们的感觉器官,让人们在充分的感受中产生真正的美感,通过对感性形象的体验而导致深刻的认识的。感性形象以原初情感冲动、非自觉心理形式出现,又不等同于原初情感冲动、非自觉心理形式,它包含有理性的认识内容。但它毕竟是以直观形象的直接联系、直接关系来说明形象自身的含义,事物的本质是隐藏在形象后面的。所以如果不能活灵活现地将感性的直观描绘出来,使欣赏者由直觉引发情感,得到美的享受,那么这部作品就失去了起码的吸引力,失去了起码的艺术价值。
以上是就一般文学作品而言,实际上是就读者对象为成人,并结合文学自身的规律来说的。对儿童文学,我们提出作家设身处地从儿童的眼睛去看世界,去表现世界,由此呈现在作品中的感性直观,既吻合了儿童读者的心理状态,易于引起他们的感受、共鸣,又正好不违背文学自身的规律,这样就体现了儿童文学特有的艺术性。儿童文学的感性直观,除了以感知、表象、随意联想、无意想象等心理形式表现出来外,和成人文学不同的是,直接性的说教、抽象的逻辑定义是儿童读者最忌讳的,如果儿童读者遇到这些是要跳过不看的。连间接的理性内容,也只有写给大一点的孩子才能起到作用,因此,作品中理性内容几乎没有。有的只是形象、故事、情节、幻想、色彩、声响……是对无穷事物具象的感知,对生活奥秘的形象预感。从这个意义上又可以说,取消了儿童文学的感性直观,不仅失去了儿童文学起码的艺术性,还等于取消了儿童文学。所以有才能的儿童文学作家,应该努力描绘孩子与大自然、与现实生活天真无邪的和谐一致,描绘孩子心灵中那质朴的想象,那扑朔迷离的梦幻。
我们说作家要有一颗童心,其意义不正在这里吗?
二、但是,能不能夸大一点说,作家只要怀着一颗童心,描画了孩子眼中的本来色彩,就是真正的儿童文学了?或者只要“从儿童的角度出发,用儿童的耳朵去听,从儿童的眼里去看”,“以儿童的心灵去体会”,就必然会写出儿童喜欢的好作品来?我看不能。
因为这不符合一般文学创作的规律。文学是既反映客观世界,也表现作者的主观世界的,是主客观的辩证统一。不管作者主观上坚持什么主张,采用何种创作方法,对作品面貌的改变发生了多大影响,但决不能改变主客观统一的事实,而只能在主客观如何统一上起一定的作用。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虽然是现实生活在儿童头脑中的反映,本身就是一对主客体关系,但相对于作家而言,是一个总的客体,主体是作家。作家要了解生活,不仅要了解儿童生活和成人生活,还要了解儿童生活和成人生活在儿童头脑中是怎么个样子,儿童的心理状态有什么特点。在反映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时,不可能是照相似的,而是有他的主动性的。他是要经过自己的头脑的过滤,要表现自己的情感体验的。
从实际情况来看,作家是成人,尽管他能“设身处地”,能体会孩子的好奇、求知、情感意志、行动,能掌握孩子观察问题、分析问题的规律,但他毕竟是经过风雨、深谙世事的成年人,这种“过来人”的体验与孩子自身的体验相比是增添了成年人心理的支配的。另外,作家不是一般的成年人,而是有着文学素养的成年人,他对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必然要用艺术的标准进行观察,进行选材、提炼、加工。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是一种未经加工的原生美,童心的驰骋还处于必然王国,画面似是而非、因果倒置、杂乱无章、断断续续,连不成整体,形不成规律,构不成真正精美的图画,小读者从画面中不可能得到充分的审美享受,对客观世界不可能增加更多的知识,接受更多的教育,因此,作家这个主体的作用是不可忽略的。
其实,从许多作品出现的儿童味不足、成人味太浓的情况来看,作家这个主体并非忽略了,而是不恰当地发挥了他的作用。理论家特别强调作家要有一颗童心,要描绘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是对这种“不恰当”的矫枉过正。那么,应该怎样“恰当”地发挥作家这个主体的作用呢?作家和童心的关系应该如何处理才妥当呢?
作家对童心的体验,对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的情感体验,要透过儿童未理解的感觉,去得到自己的感觉,去认识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认识了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及其在儿童心目中的反映规律,在创作时和成人文学不同的是,它不一定都要将感性的直观上升到理性认识的高度来进行分解、综合,创作出用理性认识规范、制约了的可感形象。对一些低幼作品来讲,能让小读者比较准确地感受到一些具体的生活情景、事物的形貌、大自然的色彩、声响,及其相互之间的联系、关系,也就可以了。如刘饶民的《渔鹰叫》:“渔鹰叫,渔船到。爷爷喜,爸爸笑。一网撒到海里去,拉到鱼儿千万条。大鱼蹦,小鱼跳,一筐筐,一挑挑,弟弟跑来要一条,拿回家去喂小猫。”作品就是描绘渔船归来的情景,并没有多少思想意义和深刻的哲理,然而人物的表情、鱼儿的动态、事物之间的关系,是用成人作家的感受(这些感受有以往经验和知识作基础)去规范、制约儿童的感受,作品才能酷似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酷似儿童的感受,又比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儿童的感受要高,画面才能够有整体感、条理感、层次感,以及鲜明的恰到好处的形象感。
作家透过儿童的感觉对现实生活本来面貌的认识,在供给年龄大一点的孩子的作品中,是要上升到理性认识的高度的。作家必须用事物内在的联系和本质规范、制约儿童的感性直观,使儿童的感性直观不仅完整、清晰、形象鲜明、是非明了,还要具有一定的理性内容。如《皇帝的新衣》描写一个皇帝爱穿漂亮衣服,两个骗子就用并不存在的衣服,骗得皇帝光着身子游了大街。这是多么浅显易懂、荒唐可笑的艺术画面,它完全符合孩子感受事物的心理,能引起孩子极大的兴趣。然而作品的理性内涵也是十分深刻的,它蕴含着事理的逻辑性,揭露了统治阶级的丑恶、无能和虚伪,揭露了丹麦社会的人情世态。这些理性的内涵,年龄大一点的孩子是乐于去想一想,并能悟出点道理来的。即使不一定全理解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会不断加深认识的。
儿童本身就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好奇心、好胜心,并渴望行动,渴望冒险,就像全副武装的战士随时准备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因此他们不仅喜欢离奇古怪的儿童生活故事,尤其喜欢闻所未闻的成人生活故事,这样就要求作家在作品中提供比儿童现有水平高一点的东西。高一点,然而仍要为儿童所接受,怎么处理好这个关系呢?这就要求作家要比儿童对复杂的生活感受深刻得多,理解透彻得多,然后还要能跳出复杂的生活,站在儿童心理的角度进行体会和表现。对年龄小的读者可用深刻的感受,规范、制约儿童的感知表象,创作出深人浅出、引人人胜的生活故事。对年龄大一点的读者,可将深刻的感受结合理性认识一起规范、制约儿童的感知、表象,顺应儿童的思维方式,去扩展丰富多彩的生活,探求世界的奥秘,探求一定的理性内容。
作家对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的体验和表现,还包含着满足或适合作家自己、社会对培育理想儿童的需要和要求,包含着作家的世界观和审美理想,这就给了作家这个主体以支配客体、表现自我的更大自由。当然这种支配客体、表现自我,又暗示着和符合着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这一客观必然规律。
作家这个主体的不恰当作用往往表现在:不是用作家的感受、作家理解了的感觉去规范、制约儿童的感受、儿童的感觉,而是用作家的感受、作家的感觉去代替儿童的感受、儿童的感觉,在作品中往往借儿童的身份来表现成人的情感。另外一种情况,不是让理性内容蕴含在感知表象的深层,而是让理性认识变为抽象的说教、概念化的结论,直接诉之于感性的画面上,甚至于借孩子的口说出来。还有一种情况是,在满足或适合作家自己、社会对培育理想儿童的需要和要求时,不顾生活的真实,不顾儿童身心发育的客观规律,将作家的世界观和审美理想硬塞在作品中。这样的作品成人味之浓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作家这个主体的作用非发挥不可,但又必须恰到好处地去发挥。
三、作家与童心,犹如艺术家与自然。“艺术家对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他必须用人世间的材料来进行工作,才能使人理解;同时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使这种人世间的材料服从他的较高的意旨,并且为这较高的意旨服务。”(歌德语)从这个意义上说,儿童文学作家必须成为童心的奴隶,因为他只有设身处地描绘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才能沟通儿童读者的心,让作品为儿童读者所接受。但作家不能一味成为童心的奴隶,他还必须成为童心的主宰,因为他必须使儿童眼里的现实生活服从于他艺术的思想的意旨,为实现他艺术的思想的意旨服务。只有这样摆正作家和童心的关系,童心才能装上翅膀,在艺术的王国里自由驰骋,儿童文学之花才能以自己真正鲜明的艺术特色更好地开放在文学的百花园中。发表在《儿童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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