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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急之下,张军将紧急寻找林树家一只黑猫的消息告诉了张丽文。告诉了张丽文也就等于告诉了全班同学,因为她是一个有名的快嘴嘛。 人在孤独的时候,有只猫在书桌前相伴是很好的,让它卧在膝头摩挲,能体味到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这一点,至少在张军到来之前,林树是充分享受到了的。狗就不行,养狗是用来散步的,不论是人跟狗走还是狗跟人走,对林树来说,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但在小时候,每当林树说出想养一只宠物的愿望时,他妈妈总会坚决反对。其实,像猫、八哥、金鱼之类的小动物,它们会影响到她的生活吗?一点都不会的啊。林树行动不便,不会出门,做完功课总有大把时间需要打发,也不能总是看书或看电视吧?如果有一只能跟他作伴的动物,他就不会寂寞了,而且他也一定会照顾好它们的。但在他们家,这个理儿就说不通,因为妈妈总是这么说他:看你,走一步比登天还难,行动这么不便当,妈养你一个已经够让我犯难的了,还要我再养点什么,烦不烦啊?他回答说:又不要你烦什么的,我会管的啊。妈妈又说:哼,你能管好你自己就谢天谢地了,还能再去管别人啊? 嗨,她竟把宠物当成人了,这哪儿跟哪儿啊。但阿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妈妈的,于是就只好把这个美好的愿望暂时存放在心里,保持沉默。 人这个东西大致是这样:想得到而得不到的,总会时时想着,而且这个念头会越来越强烈,而不是想忘就忘了的,这就叫不死心嘛!林树想有一只什么宠物作伴的愿望,不管他老妈怎样泼冷水,他都不轻言放弃。 他在等待机会。 这个机会还真的光临了——这便是小黑的到来。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意识存在着,并且它很快就感知了林树想要一只宠物的那个强烈愿望,适时地为他送来了一件礼物——那是一只弃猫,身材不小,黑黑的,只是瘦弱不堪——它就那么奄奄一息地蹲在他家的大门外,像是就等着阿树的救援。 这就是“小黑”。那天一大早,他妈妈一打开大门,它就绕过女主人的脚跟,哧溜一下滑进了屋,来到林树的跟前,抬头望着他。 林树大喜过望,赶紧弯腰将它抱了起来,从此就成了他的一个亲密的伴侣。 小黑只过了一个礼拜就搞请楚了它的小主人家的全部状况:一所老式的平房,有三个房间,一个厨房。房子不算大,但平时却总是冷冷清清的,所以它可以很自在地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包括小主人根本上不去的一个小小的阁楼——那真是一个好地方啊,黑咕隆冬的,常常有老鼠出没。只要它有心思,在那上面静静地蛰伏着,偶然出击,总有斩获。 当然,它也有它自己的一些小烦恼:腿疼(那是当流浪猫时挨人打的),定点排便,还有每次把尿撒在地板上时林树妈妈的迎头痛击。 也许是因为儿子身体不好,它感觉林树妈妈这个女人有点喜怒无常,又很爱唠叨,还常常拿它出气。要不是有小主人阿树那只温柔的大手的爱抚,它真想再跑出去流浪。 是的,它喜欢它的小主人,就像小主人喜欢它——一个有着松软的爪子和厚厚的脚掌,会咬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儿跑的小傻瓜。 它也知道,自己的那个小主人,看起来不那么健康,也不像别的小男孩那么开心,有点狐独,常常是一个人坐在书桌边打发长长的白昼。自从它来到之后才让他稍稍活跃了一些,常常跟它说些它听不懂的话,或者唱一些有点悲伤的歌。有时还会与它探讨各种问题,尽管它不懂,但它很高兴,因为它知道自己出身低贱,不是什么波斯猫之类的名贵品种,所以就会遭到人家的遗弃,追打,从来没有过上一天安定的日子,也没有受到过如此的尊重,因此它很乐意做它份内之事,不管他要求什么,它都愿意配合。 虽然,后来小主人的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他有了个新朋友,一个高高大大看起来十分健康十分阳光的小哥哥(它有一个错误的判断,认为阿军是阿树的哥哥——当然对一只大脑发育还不怎么健全的小猫来说,这是可以原谅的)。开始的时候,它也不是没有担心,担心小主人因为有了新朋友而冷落它,抛弃它。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那一点点担心那才真叫是以“小猫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那个小哥哥对它也是那么的友好,尤其是当他们写完了作业,开始坐在书桌边促膝谈心的时候,总是两个人争着抢着要抱它,但那小哥哥最终总会将它让给它的小主人的。它坐在小主人的膝盖上,有时会同时有两只手来抚它背上的毛,轻轻的,缓缓的,让它觉着特别的舒服和安宁。 他们两人写完作业就开始说话,或者抢着看一本好看的书。或者下一种叫什么“象棋”的棋。他们说话的声音轻轻的,而且从来也不吵架。 发现小主人不见是在有一天的早晨。头天晚上怎么着?好像家里是乱过一阵子的,小主人也没跟它亲热过。后来也就没事了,大家都睡了。第二天清晨,敲门声响起时,它就在大门边等着,等小主人手扶墙壁慢慢地移步到门前,为小哥哥开门,然后两人一起出发去上学。但这天清晨却一点都没动静,外面的小哥哥敲了一阵门之后也就没了动静。这是怎么了?它又去各个房间、厨房睃巡了一遍,也没见到小主人和他的妈妈,奇怪,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自己只不过在半夜时到镇上去逛了一圈,会会老朋友,难道他们就是在那时间出门的? 猫与狗不同,狗的全部优点在于它的嗅觉。据说一条狗大约有两亿两千个气味感受器,而一个人只有五百万个。猫的全部优点在于它的眼睛。那是一对多么明亮多么尖锐的眼睛啊,绿莹莹犹如宝石般的会发出通灵之光。即使在夜间,它也能一眼瞥见正欲出洞的耗子,然后作出继续蛰伏还是马上出击的决定,然而,竟是这一对明亮的眼睛,却没看出小主人将要离家“出走”的迹象。于是它只能等待,就像平时等待小主人放学回家。然而,一天,二天,三天过去了,也没有等到小主人回来。它等不住了,决定出门寻找。反正,它的身子轻捷,类似爬墙头,上屋顶那样的事,在它来说是轻而易举,因此,寻遍整个镇子的角角落落,只需几个小时的时间。当然,有时候它也太过自信,比如不知道当时有一小部分人正热衷于杀吃猫肉。不管猫的眼睛如何明亮,身子如何轻捷,在手握工具目露凶光的小部分人类面前,要捉住它那真只是小菜一碟…… 一条金田弄,张军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走它个来回。他推着自行车,找遍了角角落落,甚至于连路旁的垃圾箱都不曾放过。街上的流浪猫也不时在他的面前出没,但体态和毛色都不能和小黑比。天渐渐黑下来了,下班的人们开始一个个地回家,镇子变得渐渐热闹起来,张军的心却在一阵阵地发紧:如果小黑真的找不到了,死了,阿树会不会难过死?阿树心情不好,他的病会不会就此加重?就像他之前总在那儿念叨的,如果连有9条命的猫都活不下来,阿树会不会对自己失去生的信心? 就这么想着走着寻找着,直到晚上7点,听到从人家家里传出来的电视播报晚间新闻的声音,张军才知道太晚了,回家又该挨骂了。 果然,一进家门,就看到了妈妈黑着的一张脸。她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在学校,读书写作业。” “撒谎,我问过别人了,学校早放学了。” “那你说我干什么去了?” “我在问你!” 他干脆不说了。满肚子的伤心与委屈,无处诉说,真想嚎啕大哭。但知道他不能,于是就只能憋着,听妈妈在一旁诉说:“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是不是想活活将妈妈气死?你爸爸这样受过工伤,还硬撑着一个人在外地上班,如今又这样的动手术,住医院,你没看见啊?这一次我为什么要带你去看他,叫你在手术协议上签字,不就是希望你早点懂事吗?你看看你爸,手术后一醒来就想着早一点出院去上班,连我多陪他几天也不肯,硬催着我回来上班。我们这样拼死拼活,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怎么能这样?你真要把我活活气死是不是啦?” 这样的责骂,反正他听得多了,耳朵都起老茧了,他也再不想作什么解释了,任凭妈妈在一旁痛说家史,哭天抹泪,反正他觉着自己没有错,将来总有一天妈妈会原谅自己的。 幸亏,张丽文来串门了。一看家中气氛不对,马上说笑着问张军父亲在城里住院的情况。张军爸爸名叫张才根,她就按农村的称呼习惯,大大咧咧地管他叫“才根哥”,说:“阿军妈妈我才根哥身体还好勿啦?” “好的好的。这不,礼拜天我和阿军刚去看过他,一个小手术,不要紧的。阿姑你吃过饭了啊?” “早吃过了。怎么,你们还没吃啊?” “还没呢。喏,这不,等着阿军这小狷(鬼)头放学嘛。” 张军连忙朝张丽文使了个眼色。 “喔,是这样,我走时,他们几个男生还留着等郑老师给他们开小灶呢!” “都是一群调皮蛋,考不出的货色。关夜学了是吧?罚站壁角了是吧?关他一夜才好呢!” “哪里呀,”没心没肺的张丽文听张军妈妈这么数落他,高兴得咕咕咕咕地笑开了,“你不晓得,人家阿军可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哪,哪像我们这种小女生,郑老师都懒得辅导呢。” “嘿嘿嘿,”张军妈妈显然被逗开心了,“瞧你这张小嘴,呱呱呱,连木头也能被你说得开花了。” 就这样,张丽文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张军妈妈聊着天,直等到他们母子俩将饭吃完,张军妈妈进厨房去洗碗了,她才拉张军进了房间,轻声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张军摇摇头。 “要不,把我家的那只猫捉去送给阿树吧?” “算了吧,你家那只不是花猫吗?他家可是黑色的,毛色墨墨黑的那种。” 这怎么办呢?” “明天再看看,也许它又跑回来了。” “要不,明天放学后我们去花鸟市场找找,合适的话,买一只回来。” “很贵的吧?我袋袋里每天可只有几元吃早点的钱。” “我有我有。”张丽文边说边掏出小钱包,拉开拉链,里面果真花花绿绿,塞着好几张纸币。当然,没一张是红色的。 第二天下午一放学,他俩就骑着自行车往金田弄,张军有林树家的大门钥匙,开门进去一看,家里冰清水冷的,哪有小黑的影子!失望之余,两人又骑车往城西头的花鸟市场赶。一路上张丽文咭咭呱呱嘴不停,好像是在抱怨张军为什么不早把小黑抱回家去养着,等林树出院了再送回来不迟。女孩子就这点烦人,张军半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是想:今天,一定要让阿树见到小黑!自己是立志要背着他上完中学再上大学的,这样的好同学好朋友,自己怎么能让他灰心失望呢? ……刚到花鸟市场大门口,迎面就过来了那位“支腰队员”向兵——当然他是骑在一辆像摩托车似的高档电动车上的,这种型号的电动车不仅速度快,也很威风。只见他将车子在他俩面前一横,又“吱”地刹住,说:“哈哈,你们俩是去买黑猫的吧?”他故意把“你们俩”三个字说得怪腔怪调,这令张丽文很不舒服,当即予以迎头痛击:“我们俩又怎么啦,莫非向大少爷成了神探李昌钰,骑着电动车专门来跟踪侦察的?” “哎哎哎,美女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说着下来打开电动车屁股后头的储物箱,利索地捉出一只黑猫来:“看看,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要找的东东?我和几个同学昨天也找了一下午,没找着,就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结果呢,黑猫还真碰到了死耗子——哟,不对,不能这么说,这么一说我就成了死耗子了——应该说是我运气真不错,要是再晚一步,这只黑猫就成了人家的刀下鬼了。行了,黑猫就只这一只,被我买来了,你们也不用再进去找了!” 张军仔细一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向兵手上拎着的,不正是阿树的宝贝“小黑”吗?他赶紧将它抱在怀里,又用右手抚了几下它的背上的毛。那黑猫也像遇见了久别重逢的小主人,立即舒服得发出呼噜呼噜声。 “你化多少钱买来的?” “钱不是问题,你不用问的。” “不,要问。因为这正是阿树家的‘小黑’,他们捉人家的家猫出卖,挣这种钱,也太坏了。走,你领着我们去——我得找那家宠物店的老板去!” “行啦,没杀掉吃肉就算运气啦,你去找老板,老板肯定会说是从别人手中转买来的。再去找那个人,如果还真找到了,那个人又会说他是捉的流浪猫,谁能证明它就是你们家的家猫,对吧?还是赶紧给林树送去吧,省得他担心。”向兵读书一塌糊涂,打篮球不出力,下象棋不懂象走田马走日,说起这些有关世态人情方面的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连平时最看不上他的张丽文也有点佩服他,附和着说:“对对对,听向兵放了这么多日子的‘第十六个英文字母’,就刚才这几句话还说得有点水平。别再说多余的了,我们就往回赶吧。” 向兵说:“医院我就不去了,还是你们俩给他送去吧。” 听,又是“你们俩”!但这回张丽文没发火,只是朝张军说了句:“你快给林树送去吧,我还要去告诉其它同学,说不定他们还在各处搜索呢!”
2
一天不见,林树的精神像是好了许多,一看见藏在张军书包中的“小黑”,更是高兴,马上将它放在床头边,用手摩挲着它的脑袋和身子。小黑更像是见到 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跳便跳到了林树的胸前,用脑袋去蹭蹭小主人的下巴,然后又伏下来,做出永不分离的样子,看着让人既好笑,又心酸。 林树看一眼小黑,又看一眼张军,说:“想不到,这小东西像人一样,相伴久了,就有感情了。” 张军说:“是啊,像人一样。但又有点不一样,人比它要复杂些,有好些事让人想不明白。” “真的啊,你举个例子我听听?” 张军想了一会儿——他是在想向兵这个人。 向兵也会参加到寻猫队伍中来,并且还能比他先走一步,会想到去花鸟市场化钱买一只黑猫来充数,这是自己连做梦也想不到的,除非……当然寻猫这件事现在还不能跟阿树说,所以他只能顺着阿树的话头说下去: “有一件事我现在还想不明白。” “什么事?” “就是我的捷安特捣乱的事,真的好奇怪啊。你说呢?我问过修车铺的师傅,他也说一般不可能出这种事故的,除非有人将两边的螺母都拧下来了。那末又会是谁偷偷地做了这种手脚,害得我俩摔个大跟斗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向兵,他家开的工厂就是造电动车的,会摆弄车子……” “不会是向兵吧。” “那还会有谁呢?” “况且,向兵干嘛要捉弄我们呢?” “他喜欢张丽文啊,看张丽文跟我们好,他肯定嫉妒死了。” “哈哈哈哈,向兵是有点像个花花公子。”林树说着就大笑起来,一笑就又引起猛烈的咳嗽,张军赶忙去拍他的背脊。 “你笑啥?” “咳咳咳咳。” 林树本来苍白的那张脸,现在红了起来——是因为咳嗽用了力还是因为张军的那几句话突然打开了他生命中的某一种密码?他变得有点饶舌起来: “你这一说还真让我想起来一件很奇怪的事,有一天课间吧,张丽文过来跟我们说韩剧,男主角怎么追女主角之类,一边说一边还朝你笑,我一侧头就看见向兵一直在窗外的走廊上站着朝你和张丽文看,一边看一边还呸呸地吐口水,嘴里好像还骂着‘不要脸不要脸’什么的,当时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现在才知道……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看你,一笑又咳嗽。好好好,我们不说了。还是静静地看会儿书吧,我在学校图书馆给你借了一本《草房子》,特好看。”张军打开书包拿出一本小说书来。 “早看过了。唉,我要是书中的那个桑桑就好了,他爸爸背着他到处找医生,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土郎中,为他配了很神奇的中药;桑桑还有个女老师叫温老师的,又为他在药寮里煎药,桑桑只喝几回,病就好了。我妈妈已经找了十个二十个土郎中了,她煎给我喝的苦药水起码有一大缸了,也没用。” “有用的。只是还没对上你的病症而已。嗳,你帮我解数学题时不是常说一句话,叫‘功到自然成’么,你是不是老拿它鼓励我的?” “哈哈,真是的。不过,我的病,要像解数学题这么简单就好啦。” 唉,一说到病啊身体啊,林树的情绪马上就会低下去,张军也不知再说什么样好,两人一时里就都不说话了。张军握着林树的手,看着他,开始向他说出了久存在心头的一番话。他说: “阿树,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你也能像《草房子》里写到的桑桑一样,喝药喝到第七天,尿出来的小便就变成棕色了。一个月后,脖子上的肿块就消下去了——不,应该是你的双腿变得坚强而有力了。我们俩,一人骑一辆捷安特,在乡村公路上飞驰,和风吹拂着我俩的脸颊;田野里菜花儿金黄,河水在轻轻地流淌……再后来,我俩就来到了一所大学,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老师和同学。再再后来,你就戴上了博士帽,而我和刘老师、张丽文,还有好多好多的同学在向你表示祝贺……” 张军被自己的想象深深地陶醉了,一时间只感到鼻子酸酸的,双眼也有点发热。林树更是被他感动得握紧了张军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感激之情通过这条细细的手臂传到好朋友的心里去: “啊,这一切该有多么好啊!后来呢,我们俩一起走上了工作岗位,你那时候一定学会了开汽车,星期天会开车带着我到很远的地方去玩。” “哈哈,你想得美,怎么还是我带着你呢?到那时候得你带着我喽!” “好的好的,不论谁带谁,反正我们俩会永远在一起的。” 两人说得正高兴的时候,林树妈妈开门进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黑猫,心里一阵激动,但只能把感激的目光投向张军。 她是抽空回家去做饭的,做完又急着送到医院病房里来,可以想见,她有多么忙,多么累,何况宝贝儿子又病着,真是雪上加霜哪!一定是巨大的生活压力将她压趴下了,所以她的背弓着,脸是黄黄的,头发是乱蓬蓬的,穿的衣服更是皱巴巴的。 也许是刚才的的憧憬让林树对于生命的认识突然有了一种新的体悟,所以他看着眼前多少显得有点狼狈相的妈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在他印象中,妈妈高高的个子,穿着挺括的衣服,既年轻,又漂亮,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么一副窝囊样子了呢?一想到这儿,他就开口说起他妈妈来了: “妈,你看你,出来前也不在家照照镜子,怎么就这样闯到医院里来了啊,这多丢我的脸啊!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你像早先那么漂亮,那么整洁,那么端庄,那么典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窝囊囊的,没有半点精神。” 王梅阿姨愣住了,她那张脸,先是黄,再是气得发青,后来又变红——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像要重新认识他似的,半天,才彻底醒悟了过来。她马上挺了挺腰背,理了理头发,又整了整衣服,扑到儿子的床前说:“儿子,妈妈听懂了,你说得对,我们是都要好好活着,活出样子来,活出精神头来。”说完又转脸问站在一旁的张军:“阿军你说对吗?” 张军也很感动,他回答王梅阿姨说:“对对对,我们俩刚才就这么在说来着。我想,等阿树病好出院之后,我们一定要好好上学,抓紧时间把拉下的功课都给补回来。”
3
“张军——” 远远地,张军好像听见有声音在呼叫,后来,那声音慢慢地近了,虽然迷迷糊糊的,却能分辩出是在叫他自已的名字。 会是谁在叫自已呢?是刘老师吧?我这不是放学回家了吗,不是上床睡觉了吗,又不是在学校里……后来又慢慢听清了,是妈妈在饭厅里叫他。对,是妈妈。她在喊:“阿军啊,出来吃饭喽!”咦,妈妈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有点像刘老师——平时她喉咙可是很粗的啊。 他慢慢地往外走,故意地别转脸,因为他照过镜子,知道右脸颊上有伤痕,那是他倒下时,为了不压着林树,故意将身子向右一侧,又往前一冲,让右脸颊狠狠地与大地接了个“吻”所造成的恶果。他家的饭厅也就是乡下人家一进大门就是的那个厅堂,过去种田时可以放放农具,现在可以放放脚踏车之类。靠一边墙放一张长沙发,沙发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报纸杂志和换洗的衣服;靠另一边墙放着一张方桌,方桌边又各放一根长板凳,家乡人分别管它们叫“吃饭桌子”、“吃饭矮凳”;厅堂中央吊着一只25支光的电灯泡,所以总体效果是暗冲冲的。农村人讲俭省,反正饭也吃不到鼻孔里去,有这点亮光足够了,比以前点煤油灯亮堂多了。 这倒正好让张军钻了个空子。他朝暗处那么一坐,低头快速扒饭,妈妈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异样。 不过奇怪的是妈妈今天穿了裙子,头发也像是烫过了,发型酷酷的,俗话叫做“狮子头”,远看过去乱蓬蓬的。总之,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怪怪的,像在梦境中。 也无话。母子俩只管低头唼咯唼咯地吃饭,吃菜。 就在这时,听见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妈妈问:谁啊? 门外有女人的声音答应:是我。这是张军家吗? 妈妈说:是啊,是啊。 就站起身去开门。 正诧异间,敲门人进来了,一身黑衣服,脸也是黑的,但张军却一眼就辨认出来了:那是林树妈妈,王梅阿姨呀。她来干吗? 但他立刻就想到什么了,想赶紧往房里躲,但哪里来得及,只见王梅阿姨身手敏捷地伸手一抓就将他给紧紧地抓住了,还说了句:“小子,你往哪里跑!” 他赶紧说:“我不跑,我不跑。阿姨你请坐,我给你泡茶!”一边说,一边就猛向林树妈妈挤咕眼睛,并用手掌扪住嘴巴,意思是说:千万别说什么,千万别说什么!我与阿树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就是不能让我妈妈知道。他心里想的是:王梅阿姨,你好傻啊!我背你家儿子阿树上学放学的事,我半点也没向她老人家透露风声啊,你知道为什么吗?天下哪一个妈妈不宝贝自家儿子啊!所以,不舍得儿子吃苦,更担心儿子稚嫩的肩膀不堪重压,怕会被压得不长个子,这还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呢,恰恰就是怕她担心,担心将你家的儿子摔了,碰了,撞了,不好交待啊!我们乡下有一句俗话,叫“阿黄舂年糕,吃力不讨好”,舂年糕是很累的啊,但阿黄又偏偏将年糕舂坏了,弄得人家过不好年,你说这阿黄还有个好吗?当然是不讨好的罗!昨天放学路上发生的事,能怪我吗?我自己也被摔得不轻啊。是啊,你家阿树身体不好,像个玻璃人儿,重不得轻不得的,这点我懂,所以平时我是很小心很小心的啊——在镇子上走,人多汽车多,我怕骑车不安全,所以宁可慢一些,不骑,只用双脚蹬地,让自行车驮着我俩慢慢地往前去,谁知…… 妈妈一定是奇怪死了。她看着自家儿子与那个满脸怒气进得门来的黑衣女人做戏,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俗话说得好,来的都是客呀,农村人尤其讲礼数,所以她就连忙放下饭碗,赶过去整理了一下那张堆得乱七八糟的沙发,招呼人家坐下。又朝她儿子说:“快去吃你的饭,吃完了写作业,大人说事,小孩子别瞎掺和!” 怎么是你们大人的事?分明是我与阿树之间的事嘛。我才不走,一边捧着饭碗坐在饭桌边慢慢吃着,一边听看阿树妈妈说些什么。 果然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阿树妈妈开口说起来了,那说话的语气,还真有点让人不大好接受的呢: 你是张军妈妈吧?你知道你儿子今天闯了个多大的祸吗? 是啊,我是张军他妈妈呀。我儿子天天上学放学,会闯什么祸呢? 他把我儿子摔了,并且摔得不轻,知道吗? 把你儿子摔了,怎么摔的?他打球撞人啦?他骑车撞人啦? 他……对对对,他就是骑车撞人了。啊不对,是他骑车带人摔倒了。 他骑车带人干什么呢? 那是因为我儿子…… 是啊,你儿子有脚有手,自个儿骑车嘛,干吗叫我儿子带呢? 噢,敢情是你不知道,我儿子有病,走不好路,他就骑车带他。但今天好事做到皮袋外,他把我儿子摔坏了,现在住在医院里,医生追着我交住院费,我没钱,他爸爸又跑得无影无踪的,你看咋办吧? 这这这…… 妈妈被王梅阿姨说得张口结舌,脸红一阵,白一阵,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做梦一样,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而王梅阿姨正好相反,她可是“越战越勇”——到底是曾经带着儿子去过滨海去过大上海见过大世面的,只听她哇啦哇啦又说了一通他儿子的病,抱怨自己多么命苦,儿子他爸爸又多么的不争气,抛下他们母子俩不知去了哪里。可怜好好的一个儿子忽然就会得这样的一种怪病,吃了几麻袋的草药也不见好。自己是东奔西走,听这个老中医说吃某种毒蛇能“以毒攻毒”,我就去捉蛇;听那个土郎中说喝用百年老柴根煎的汁能“去根”,我就到深山老林去挖百年老柴根。上海高级医生不肯治我儿子的病,我就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说医生啊医生,你就行行好吧,下辈子我情愿做牛做马来报答您,只求您收下我这个没得用的儿子,治好他的病,让他能稳稳当当地站直了,能像飞一样的跑完800公尺了,能让体育课成绩不再是零分了,我就心满意足了,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了。但是人家就是不收啊,说你就是哭干眼泪也没得用啊,说你就是给我一座金山银山我也治不了你儿子的病啊,唉唉唉唉…… 说着说着,那王梅阿姨竟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起来了。妈妈着实慌了。她赶紧去扶着王梅阿姨,说转天一定到镇上去看看你的儿子,如果确实是我们家阿军的错,我们就一定会负责到底的。然后又说到自己的身世,讲自家老头(丈夫)怎么不幸出了工伤,又怎么生病住院做手术;讲自家的这个讨债儿子别看手脚利索却又是多么的不听大人的话,拿一只篮球比自己爹娘还亲;又怎么天天放学见不到人,不到天黑不进家门……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就这样两个妈妈哭到了一处,直哭得王梅阿姨说坏了坏了,天这么晚了,儿子在医院一定饿坏了,自己得赶紧回医院去照顾他去,这才起身飘出门去——真的她是一身黑衣黑裤飘然而去,不是走出门去的。 王梅阿姨一离开,妈妈立马就不哭了——她的哭原来只是一种“退兵战术”啊!只见她像《狮子王》里的那只母狮一样立即扑了过来。张军慌了,想:此时不跑还等何时啊!于是母子俩在厅堂里一个追一个逃,那个追的一边追还一边骂:“讨债狷(鬼)你说你不好好读书究竟在做什么啊?你放学不直接回家又去干什么去啦?我这样一天到晚又要上班又要做饭为的是啥,你怎么能这样不争气啊?你爸爸没得用了,现在又生病住院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了,怎么生你这么个讨债狷不但帮不上半点忙反倒还要来气我啊,你说你能对得起谁,你说呀!你说你说你说呀!” 他实在被骂得晕头转向了,于是趁着妈妈一转身的功夫就逃出门去了。他逃啊逃啊,后来就逃到他和林树去玩过的那座山上去了。 奇怪,那座山本来是不高的呀,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高了呢?云雾缭绕的,他跑着跑着,忽然就嗖的一下,掉到山崖下去了…… 吓得他一激灵,醒了。 哦,还好还好,原来是南柯一梦。 但这个梦,做得好累! 但他又庆幸,庆幸这毕竟只是一个梦,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