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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无声飘落的雪有着一种无言的敬畏。在我看来,无声的雪要比暴风雨神秘可怕得多。或许,雪无声地飘落,就像生命的降临或离去,让人蓦然回首时惊讶不已,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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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无声地从天空飘落下来。 父亲背着包裹走进了雪里。他是去北大荒看望爷爷奶奶。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都背着一捆旱烟和一袋豆包,去一趟北大荒,看望爷爷奶奶。 我趴在窗台上,哈哧哈哧地吹化一块玻璃,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地走进雪里,然后,我的眼前就迷茫茫一片,除了无声飘落的雪,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的脑子里突然之间蹦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雪越下越大,把我们的房屋,把我的父亲和我们每个人,都埋起来了——我们只好像田鼠一样从雪里打个洞钻出来,再从别的洞口钻进去,到邻居家串门…… 我被自己这个美妙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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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一个不懂忧愁和悲伤的傻孩子。 父亲无声无息地走进雪里,我竟然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傻笑。 我竟然连一点预感都没有。 笑过之后,我还有一些嫉妒父亲;走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就可以坐上汽车,接着还可以坐上火车,哼!……后来想到父亲到北大荒看望了爷爷奶奶,或许能够带了糖果和新袜子回来,我们就可以欢天喜地地过年了,我的心里才稍稍舒服一些。 可是,第二天,父亲却被一辆马车拉了回来。他直挺挺地躺在车上,旁边放着那捆旱烟和那袋豆包。 雪花仍在无声地飘落着。父亲一动不动,好像真的等着大雪把他埋起来。 父亲不知冷了,也听不见我们的哭声和叫声了。 他死了。 父亲死了。他坐的汽车出了车祸,还没来得及坐上火车,还没来得及把旱烟和豆包送给爷爷奶奶,就死了。 父亲死了,我还活着,我的爷爷奶奶还活着,我们所有活着的人都还活着。 我的几个叔叔和姑姑瞒着爷爷奶仍,从北京大荒赶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们都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有几次哭着哭着还紧紧地把我抱住,更悲伤地哭下去。 我感到了父亲的死,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为悲痛的事。 父亲被埋在了冰天雪地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田鼠似的打个洞钻出来,回到家里串门。 我那时当然还无法理解父亲的死对爷爷奶奶的打击。 大人们皱着眉头商量如何瞒住爷爷奶奶。 我知道我的爷爷奶奶并不糊涂。如果他们糊涂一些,事情可能就好办了。我觉得我的父亲,确实给我们活着的人,留下了一道难题。 小叔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说:“这可怎么回北大荒去,回去了可怎么跟两个老人交待呀……” 小叔那时刚成家不久,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在我的面前可能是个大人,可在爷爷奶奶面前又是个孩子。 我觉得小叔真是可怜。于是,我挺了挺脖子,咽下了一口唾沫,说:“要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北大荒,我去跟爷爷奶奶说。” 大人们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我,问:“你,去说什么?你,怎么去说?” 我说:“我就说,我的爸爸没死,他真的没死,他还活着,这不,他让我替他来看看你们……” 大人们盯着我,盯着我,互相传递着苦笑,突然就又都哭了起来,哭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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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的哪句话,感动了我的叔叔和姑姑,他们居然同意带我去北大荒。 当然他们并不放心我,反反复复地又让我练习了许多遍:见到爷爷奶奶第一句话怎么说,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如果爷爷奶奶这样问了该怎么回答,那样问了又应该怎么回答…… 雪花无声地从天空飘落下来。 我和我的叔叔姑姑,背了那两袋黄烟和豆包,走进了雪里。 天很冷,我却走出了汗。我不用叔叔和姑姑背,我要自己走。我在雪地里摔了几个跟头,但我爬起来继续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支撑着我,但我又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力量。 汽车里很挤,挤得像个闷罐。我大汗淋漓。想起父亲每次都要这样闷在车里活受罪,我却待在家里以为他是在享福,觉得真是对不起他老人家。 火车哐当哐当地来了,随着人流呼爹喊娘的挤上去,却早没了座位。迷迷糊糊地靠在大人腿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倒真的觉得我被大雪埋住了,正在拼命的往外打洞,拼命地往外钻…… 我突然间就有了一种感觉:觉得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真是太不可捉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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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来到了北荒。 爷爷奶奶惊讶地看着我。那种惊讶既让我感到陌生又让我感到亲切。 我知道我是来安慰爷爷奶奶的,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叔叔和姑姑就趁机在一旁打哈凑趣,屋里屋外顿时就充满了一片夸张的笑声。 爷爷说:“好啦,你们不是说出去买老牛么……” 小叔愣了愣说:“是呀……这不,给你带回了一头小牛嘛!”就又把我往前推了推。 大家都看着我,不很自然地笑。哈哈哈,哈哈哈…… 爷爷一直抿着嘴,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笑。 小叔把我们背去的黄烟打开,对爷爷说:“这是……我大哥,让我们,给你带来的。” 爷爷并不作声,用手捏了一小撮黄烟,在手心捻碎,又轻轻地抖在一块纸上,慢慢地卷了。 姑姑忙找了火柴递给我。 我给爷爷点了烟。我发现爷爷的手有点抖。 烟雾笼罩了爷爷的脸。爷爷呛了一下,咳嗽着说:“好……好烟,有劲……”却拉了小叔一把,往屋外走去。 小叔一个激灵,慌乱地扫了我一眼,低着头跟在了爷爷身后。 我的心陡然一紧。 我要撒尿。 来到屋外,看见爷爷带着小叔径直走进了仓房。 “嘭”的一声,仓房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愣了愣,鼓起了勇气跟到仓房前。 仓房里很黑。我贴在门上往里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跟我说实话,”我听见爷爷说,“是不是你大哥出了什么事?” “没有……”小叔的声音。 “没有?你以为我老了糊涂了,我聋了哑了脑袋不转弯了,是不是?” “爹——” 啪,一记耳光。 我听见小叔扑通一下跪了地上:“爹,你可要,挺住啊……” 啪,又是一记耳光。 “你,你们,不让你妈知道就行了!”爷爷吼了起来,“干吗还瞒着我,干吧不让我去见你大哥最后一面……你,你们,天啊,呜……” 爷爷哭了。 爷爷什么都知道了。 我心里突然对小叔生气:太不坚强了,两个耳光就什么都打出来了,不让我说你怎么啥都说了? 咣当一声,我推开了仓房的门。 爷爷和小叔愣怔怔地盯着我。 爷爷突然用手抹了一把脸,指着跪在地上的小叔说:“还不快起来,这孩子这么老远来了,你这个当叔叔的也不知道去给买点鞭炮?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呀,啊?这点小事还用我操心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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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他动不动就发火。但对奶奶和我却例外。奶奶经常唠唠叨叨地说他几句,他也不还嘴,只是埋下头去抽烟。他见我也总要挤出一点笑,或者轻轻摸摸我的头。 后来爷爷就经常把自己关进仓房里去。我只远远地看着仓房的门,不敢靠近了。 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爷爷。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又比我大了那么多岁,我真的不知怎么慰他。 正月十五那天,爷爷突然病倒。我们都围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爷爷把兜里的零钱都掏出来,给了我,让我去买点花炮放。 看着爷爷那突然间就变白的头发,仿佛是落了一层雪花,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爷爷晃晃头,不让我哭…… 这样,在我的父亲去世一个多月以后,我爷爷又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爷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和我,他留下嘱托,让我留下来陪奶奶,并一再叮嘱坚决不能把父亲的事告诉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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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轻飘,慢悠悠地从天上落下来,一点声息都没有。但在我的心里却轰然作响。我记忆中的父亲和爷爷是那么坚强,可他们却都悄然离去,融化在泥土里,根本无法像田鼠一样钻出来了。 我们谁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提起父亲的事。 好在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变得糊涂起来。 开始,她偶尔提一提父亲,说说父亲小时候的事,或者骂骂父亲没有良心:过年过节他不来,爷爷死了他也不来……后来她就干脆什么也不提了。 她什么也不提我们当然更不会去提。 每天吃了饭,奶奶要么睡上一觉,要么就让我牵着她的手,到外面走走。她越来越离不开我了,甚至一会儿工夫看不见我,都要发疯似的找。 奶奶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老小孩。 这既让我心里有些难过,又让我们活着的人都偷偷舒了一口气。 奶奶就这样快乐无忧地活了下来。 我们也就暗自庆幸,跟着快乐无忧地活着。 一晃,十八年去了。 去年冬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92岁高龄的奶奶突然得病。大家忙着要送她去医院,她却摆了摆手,说:“没用了,我这回是真的不行了,你们,就别费事了”。 我们都惊讶地看着她。几个很有经验的老人,在一旁商量,是否把我父亲的事告诉她,免得到了“那边”,母子不相认。 奶奶招招手,让我们都围过去。她笑一下,平静地说:“什么都不用瞒我了,有些事,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奶奶说着,慢慢合上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流淌下来。 “奶奶——”我扑过去,跪在她的身旁。 呼啦一下,周围的人都跪下了。 天上的雪花这时又飘洒下来,无声无息地飘洒着,似一曲沉静的生命挽歌,更似一段热情洋溢的生命礼赞。 我仰起脸,接住天上的雪花,但雪花落到我的脸上,就化了;那雪花就一直化到我的心里,融合在我的血液中,终于汩汩的流淌…… 眨眼之间,大地一片银白。
(发表于《儿童文学》2004年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