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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茶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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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前面是一座弯弯如月的桥。 茶娜停下脚步来,眯起眼睛踮起脚儿,仔细地望过去。 她从未走过桥,有些忐忑。 桥上有人通过,向这边来,向那边去,看来,那没有什么危险。 比桥更远的,就是雾霭氤氲神秘莫测的八角城了。 与太极河畔相比,这里人的气息是浓多了。 过往的行人,没有谁注意她,可是她总是觉得有人注意她了。 前日下过一场雨,她在路边的积水洼里照照,一个青春小姑娘的模样,明眸皓齿,绿袄红裙,几分妩媚,几分妖娆。 有愿望做向导,她大起胆子,朝前走了。 就过了那桥,弯弯如月的。 走呀,走呀,八角城更近了。 她停下脚步,仔细地朝城里望过去。 她有生以来从未进过城市,难免有些忐忑。 高高矮矮的楼。 来来往往的车辆。 密麻麻乱纷纷的杂色人等。 五颜六色的许多声音。 茶娜不敢走了。 心跳得厉害,管都管不住;腿有些软,抖。 她又在路边的积水洼里照照,自己的影像仍然没有问题,一个青春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绿袄红裙,几分妩媚,几分妖娆。 心律难以平静下来。她故意跺跺脚,腿上还是缺少往日那种健步如飞的力量。一想到**的话和说话的神情,就犹豫了。 突然,有人唱歌: 滴水叮咚 刮风隆隆 天比地高 水比路平 蓝星星是星星 黑星星是眼睛 …… 茶娜从未听见过这样奥妙的歌,是歌词的奥妙。歌声呢,浑厚又温柔,昂扬又亲切。她扭回头,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头发浓密的大男孩,推着一辆嘎悠作响的独轮车。 他走得多么吃力啊,脚步蹒跚,那满载了菜蔬的独轮车就像舞蹈。 “来,小妹妹,帮个忙啊!上坡啦!” 茶娜看看周围,近处没有谁,显然,大男孩是在叫她。 她顿时高兴起来,像是人家要帮她的忙似的。她赶紧帮助男孩推车上了一个坡。在坡顶上,男孩歇出一口气,说:“谢谢啦!” 茶娜打量那男孩,手大脚大,脸皮儿皴粗,淡淡的眉毛不算好,白格莹莹的牙齿很迷人。 “去哪里呢,小哥哥?”茶娜望着那白牙齿,问。 “八角城农贸市场啊。” 男孩划划头发抹抹汗,用下巴尖指指前方,说。 茶娜点点头。“那里是……?”茶娜也用下巴尖指指前方,问。她没见过那样的“墙”。“墙上”刚才明明有好几样水果,却没有一点气味飘出来。 “那是一块露天的电子屏幕嘛。”男孩告诉她。 “上面的人和……树……和羊群……哟哟,又是……海浪吧?” “播着的节目嘛,是中央电视台3套的节目。” 茶娜听不太懂,她还想问点什么,男孩却急着走了。独轮车嘎悠作响,车像舞蹈,人也像舞蹈。 茶娜想着那牙齿,那歌,那一声谢谢,就壮了胆,就随入人流,故意目不斜视地,朝前面走去。 走到电子屏幕跟前,她伫立了一会,觉得特别稀奇。一只笨巴巴的熊猫,来和去却比鹿还快,就那么一闪。一位老人说什么酒可以喝一点。 茶娜叹口气,朝前面走去。 就迎来了像太极河流水一样的乐声。她从小在水草丰美的太极河畔成长,她爱听音乐般的流水声。 露天的舞场上,水泥气息很重。人影憧憧。不错的阳光。 有愿望做着向导,她悄没声地朝前面捱过去。 愿望是什么?就是跳舞。 心痒痒的。“我能够学会跳舞吗?” 心惴惴的。“会有大难临头吗?”
B 一对一对的舞人,近近远远,旋转腾挪。肩上的表链,耳下的坠环,闪闪地迸射出毫光来,像若干枚飞行的绣花针时隐时现。裙裾飘飘,如彩蝶一样。 看着,看着,茶娜竟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不因为别的,因为她不会跳舞,急得。她太想跳舞了,却一点都不会。她不明白那些有魔力的腿脚是怎么生出来的,在音乐的流水里轻盈而敏捷,难道脚上都长着眼睛吗?看着看着,眼花缭乱了。 她是瞒着妈妈来的。 她记着那张大风刮来的破损了的黄纸呢。 舞 讯 八角城舞蹈家协会拟于□月□1日至□□□日举□舞蹈大赛,隆重评□金、银、铜奖□□名,欢迎广大舞人参加! “人类想比赛跳舞了。”驯鹿妈妈非常平淡地说。“说跳舞就是找朋友。” “我要去跳舞!” 茶娜说。“找朋友!” “你?——我们是鹿,不是人啊!” 驯鹿妈妈爱怜地望着女儿,说。 “鹿也找朋友!” “你胡说什么呀!”鹿**的神情莫名其妙,像是有泪珠溢出了眼角。 “我就是要找朋友啊,妈!”茶娜执拗起来,“我要去跳舞哦!” “那就叫找死啊,你!”鹿妈妈口气忽然地重了,这让茶娜非常诧异。妈妈说,“你快去找朋友吧,用你的皮,你的肉,还有你的犄角、骨头,那都是人类最欢迎的‘朋友’!你自找着大难临头吧……” 茶娜曾经不做声,吃力地想啊想。 妈妈以为,女儿快吓死了,赶紧抚摸着茶娜一对桠杈玲珑的犄角,安慰说:“别怕,宝贝儿,别怕,不去也就是了。就在太极河边玩,做游戏嘛!” 茶娜点了头。可是,她溜出来了…… 舞曲像太极河的流水一样。嘭咚嘭咚的爵士鼓,像放大了的心音。 茶娜缩缩在人缝里,目不暇接地看。 她怏怏地退出来了。 突然,有人唱歌:“滴水叮咚,刮风隆隆……” 茶娜兴奋起来,那不是那个大男孩么? “你来啦?”她迎过去,问。 “嗯,看看跳舞!”男孩按了按口袋,“看看就回家啦!” “我也……我特想跳舞,小哥哥,可是我不敢……不会跳……”茶娜焦急地说。 看着她,男孩认真地想,搓着手想,想完了才说:“不敢?特想跳舞?特想?不会就学啊!咱妈妈常说,除了吃奶,世界上没有几件生来就会的事情!” “你可以教我吗,小哥哥?我叫茶娜。” “我?哈……我也不会。好,来,茶娜,咱们学学!跳舞不是造飞船嘛!飞船也是人造的嘛!” 大男孩拉着她走进了场子。 仿着别人,他伸出了胳臂,她也伸出了胳臂,一副“摔跤”的架势就够看的了。听着舞曲,茶娜大躬起腰,慌乱地躲着大男孩的脚,却是越躲踩得越频繁,在她的眼里,大男孩的两条腿仿佛变成了无数条腿,遍地都是脚片片了。 “不行啊,不行,我!”茶娜长叹一声,抽身就逃,把大男孩丢在那里,愣成了一根木桩。 她一口气逃出好远,在电子屏幕边停下来。 就像有约定似的,那大男孩,推着他的三轮车,趔趔趄趄地赶来了。 “你知道我也不会的,茶娜。”大男孩放下三轮车,喘着气说,“我们可以学啊!再说,你没有踩疼我的脚啊!” 茶娜却没有勇气返回舞场了,她逃回家来。
C 太阳出来三次,落了三次。 不论醒着还是睡着,茶娜脑子里亮着那口白牙齿,耳边常常响着那歌声。“滴水叮咚,刮风隆隆。天比地高,水比路平。蓝星星是星星,黑星星是眼睛……” “小哥哥是不是已经学会了跳舞呢?”茶娜禁不住地揣想。他说他妈妈说世界上除了吃奶,没有几件生来就会的事情。 茶娜不知道是怀念舞场还是怀念大男孩,她忍耐不住,决定再去八角城。 路过一座池塘的时候,她折来一穗耀眼的白芦花,插在湖绿色的额巾上,她照照影,她希望能够显出来一种分外的别致来。 比头一次进城,她显得从容多了。 电子屏幕上播放的是舞场。 她看着,看着,就盼望听到一首歌儿,应该是“滴水叮咚,刮风隆隆……” 可是没有。她心里好闷。 她来到舞场,竟发现他也在。就像有约定似的。 “等你三天了。”他说。 “独轮车呢?”她问。 “没有菜卖了。”他说。“上场子吧!” “好。可我……只怕碰了你的腿,踩了你的脚哦!” “我说过,你不必过分注意我的脚,我的脚不会疼的。或许你喝一点酒,就不至于老想着我的脚,老想着我的腿了。” 也好,不远处,有一家小小的酒店,男孩为茶娜买来一点点酒。 “试试啊!”男孩端着纸杯。“忘记紧张,放放松。” 茶娜嗅嗅,皱皱鼻子,看看大男孩,就顺从地喝了。 她晕呼呼地牵起大男孩的手,走进场子。这回胆子竟大了,真的把人家的腿和脚忘记了。可是,一件怪事发生了,这让男孩大吃一惊。 茶娜却一点都不知道。 周围的人都已经把目光投过来,茶娜仍然不知道。 男孩冲着天空喊道:“我们大家可要明白哟!拜托啦!” 一位领导模样的人用电喇叭说:“对的,大家要明白啊!秘密不要揭破!” “其实,”茶娜说,“跳舞好难好难,我一点都不明白!” 茶娜真的没明白。可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跳得虽然不够熟稔,进步却非常快,只十几分钟过去,就入门了。 “我……要走了!”茶娜说。 “我们一起走吧!”男孩说。 他们在如月的桥边相约,以后天天来,上午9点。男孩特别说:“我至少可以陪你练习一个月!直到你学会!” “谢谢了,小哥哥!”茶娜摇了摇他那皮肤粗砺的手。
D 大男孩也是瞒着妈妈来城里的。其实,他并不痴迷跳舞,家乡贫瘠的土地、困顿的生活,锻造着他非闯出去不可的决心;可是现在,他决心陪伴着茶娜学会跳舞,因为他感到了一种责任。 “娃呀,天天进城?”妈妈不放心。 “妈妈,我去图书馆啊!” 男孩没有撒谎的习惯,她不能欺骗妈妈,所以,他除去跳舞,一定要去八角城图书馆看书,哪怕披星戴月地回家。但他心里明白,他的“正经事儿”绝对不是看书,看书不过是捍卫自己良心之树的长青。 来到舞场,男孩劝茶娜,以后不要喝酒了。哪想茶娜执拗地说,酒就是放松,酒就是舞,她喝了酒才不害怕,不然就不敢上场子了。 男孩的钱大都留在家里。他只带来一点点,用纸杯从小小的酒店端来一点点酒。 大男孩与茶娜相拥着,跳得十分投入。 日子就像太极河的水,琮琮地流来,琮琮地流去…… 灵慧的茶娜,执着的茶娜,婀娜的茶娜,舞艺很快精纯起来,那是一种文明与野性相揉和的美丽,那是一种程序与自然相融化的和谐。 有一天,也真是上来了劲头,她大胆地——甚至是放纵地,跟大男孩旋转起来。大男孩的兴致也太高了,简直就是狂欢了。不料,当茶娜伸出一条左腿,猛力一扳对方上身的时候,大男孩一个趔趄立不稳,随着喀嚓一声,跌倒了。 茶娜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舞伴有一条木头腿。 “你……”茶娜好生惊愕。 “9岁那年……”大男孩竭力平静自己。 男孩讲述了自己遭遇车祸的不幸,明明伤的是脚,因为没有钱,拖延成了坏疽,保住了命,却截了肢。 “我驮着你回家吧!”茶娜说。 “驮?莫要说傻话呀小妹妹!我能回去!” “你疼啊……” “茶娜,你这穗白芦花真漂亮!”
E 接下来的日子,木头腿的大男孩继续跟茶娜练舞。 决赛的前两天,大男孩却告诉茶娜,他不能跟她做伴来参加决赛了。 “为什么哟?”茶娜非常吃惊,她打量着他松松的裤管,“腿好疼好疼啊?” “不是,不是啊,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了。”大男孩不无兴奋,却也留恋。“茶娜,我……会分身就好了……” 茶娜真是无限地惆怅。 大男孩说:“茶娜,你勇敢地参加吧,你跳得很出色了!” 茶娜流下泪来。她说:“让我摸摸你的脚吧!” 男孩就将裤管捋起,让茶娜抚摸了加了钉的柞木的冰凉和坚硬。 “你很痛的。” “也没什么,习惯了。” “剩下我自己跳舞了……” “唉,我也不愿意,可我不敢耽误上大学,妈妈说,那是我的命根。” 茶娜也只有点头。她为男孩把裤管拉好。 男孩把茶娜额巾上的白芦花拔下来,再插插正。他说: “茶娜,你一定会赢的,你可以再找一个舞伴,当然也可以独舞。” 他们跳了最后的一次。 …… 决赛到了。 茶娜今天额巾上插了一穗新的白芦花。在家里,她已经储备了一大束白芦花,准备以后用。妈妈问过她,弄那么多芦花干嘛,她狡黠地笑笑说,喜欢。 她跑到小小的酒店,女老板就送她一个纸杯,里面盛了一点酒。 她一仰脖喝下去,跑进舞场。那有魔力的液体发作了力量,茶娜觉得两腮发热,头顶发麻,心跳加快,情绪特别激昂。 她独舞。在她的感觉里,大男孩仍然被她拥着,他们仍在一同进退旋转,从舞场的这头飘逸到那头。 决赛结束后。一位评委奶奶大声宣布:“本次舞蹈大赛的冠军——” 场子上静极了,真是一种令人心动的等待啊。 “是茶娜——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有人将一枚闪闪发光的奖牌很费劲儿地套在她的脖子上。欢呼声和掌声响彻了广场上空。 即将走出八角城的时候,茶娜回过头,在电子屏幕上蓦然看见,自己正在舞场上踅来踅去,在众多的舞人中一展风采;然而,叫她吃惊的是,她的额头上晃动着一对桠杈玲珑的犄角…… “啊!啊!是这样吗?是这样?” 她立刻变成了小鹿,风一样,向家里飘去。 她要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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