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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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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刚进塔校时,琪被认为是这一届新生中最窝囊的家伙。 你想啊,一个相貌平平,而学习上又属于中间阶层,性格嘛也总是默默无闻,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你能指望他在班级里有什么地位?所以,但凡班级搞集体活动,都小松鼠一样不声不响躲在后面的琪从哪方面说都绝对属于可有可无的角色。 琪第一次引起全班同学的注意,是在体育课上。 做完准备活动,体育老师开始单项训练。体育老师的课堂安排通常是四大块。跳山羊、引体向上、实心球,最后是分组打篮球。 第一项琪就出了洋相。 其实跳山羊并不难,一个长长的助跑,双手一撑山羊的皮垫子,两腿往开一分,轻盈的大鸟一样就落到对面的垫子上。动作舒展而轻灵,简直潇洒极了。 看着前面的男同学一个个都过去了,琪的心里有些紧张,单鼓看出了他的胆怯,悄悄在耳边鼓励他说,别怕,很容易的。眼睛看着前方,助跑要快,过垫子时,手肘要用力。 琪心里踏实了一些,定了定神,一个长长的助跑,向那头四平八稳的山羊冲去。可是,不知是怎么搞的,到了跟前,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轻盈地从上面过去,而是双手一拄山羊背,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上面。围观的男女生都哈哈大笑,体育老师也忍不住笑了,连忙安慰琪说;没关系,没关系,多试几次就好了。 于是重新再试。 琪红着脸,狼狈地从山羊背上下来,重新助跑,起跳。可是,也许是上一次失败留下的的心理障碍,这次他刚骑上山羊背,就坐立不稳,一头栽了下去。虽然有保护垫子,但是,琪屁股朝上,一头扎下去的姿势实在是太难看了。这下,四周的笑声大坝决堤一样轰然爆发。而且,和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的笑声里显然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因了这样的变故,接下来的分组篮球比赛,琪就成了谁都不想要的“包袱”。蔫皮球一样被踢来蹄去之后,琪的眼里就噙了两包水,涨红着脸,准备独自回教室。 关键时刻,还是单鼓出来救驾。单鼓豪爽地一把拉住琪的手,愤愤不平地对同伴们说,你们不要狗眼看人低。都是一副臭水平,倒要挑肥拣瘦,好象你们个个都是迈克·乔丹似的。 男生们这才不响了。最后的结果是,单鼓挑头收容了琪。 可是就是上了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单鼓,其他男生商量好了似的一律不向琪传球。这样毫无用处地前后半场来回奔跑,自己又没有能力争抢到篮板球。琪不免感到又羞又急,就不顾单鼓的执意挽留,悻悻地下了场。 背上了这样的心理阴影,以后一到体育课,琪总是心里发慌,脸色发白,手心冒汗。可是越是这样,他越是发挥失常。引体向上,规定八个及格,他顶多拉五个,就从单杠上掉下来,脸色通红,气喘得牛一样;扔实心球也好不到那去,球刚举过头顶,手腕子就止不住地发软,这样投出去,结果可想而知。 如此这般几节课下来,体育老师对他失去了耐心,他似笑非笑地对琪说,你怎么这样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真是够呛。以后要好好练。 体育老师说这几句话时,有几个女生就站在一边掩着嘴笑。 这让琪简直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在全班同学眼里稀薄得像空气一样的人,在升入高二后却着实令整个塔校文科班大吃一惊。 大家惊奇的原因很简单:琪在分科后的第一次考试中名列全班第五名。对于琪的摇身一变,翻云覆雨,包括单鼓在内的和琪朝夕相处的同学都有点莫名其妙。有人感叹说,还真看不出,琪是个莫测高深的家伙。 对别人的这些议论,琪总是不置可否。琪的这种暧昧态度更加深了大家对他一鸣惊人背后原因的探究心理。 可是,直到琪考上大学,塔校同学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一切都和那个叫梅月的女老师密切相关。 二 梅月老师是一位从邻县新调来的女老师,教塔校文科班的外语。梅月老师二十多岁,圆圆脸,齐耳的短发,喜欢穿黑白两色搭配的衣裙,非常温柔贤淑的样子。梅月老师来了没几天,就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梅月老师是自己主动要求调到塔校的。梅月老师的丈夫也是老师,和梅月老师一个学校,据说是邻县中学赫赫有名的模范教师。不久前,在外出参加教学交流活动途中,不幸遇上了那次震动全国的“七·二三”空难。梅月老师悲痛欲绝之后,要求换一个地方教书,目的是想尽快离开伤心之地,从失去丈夫的悲哀中解脱出来。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塔校同学听得鼻子酸酸的,同时,就有女同学红了眼睛,嘴里吸溜着,别过头去,或者把目光悄悄地放到远处。 以后再见梅月老师,大家的眼里就似乎多了一层内容。女生们好象总笼在雾气里,人人如同大家闺秀,说话也细声细气的。男生则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似的,浑身的顽劣之气一下子不见了,言谈举止变得文雅起来,个个深沉得要命。 当然,梅月老师受到全班同学的欢迎,关键还在于课教得好。而在这其中,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她有很大的工作热情,对班里的同学富有爱心。这一点,是以前的外语老师所没有的。 以前的外语老师姓刘,外号“刘一斤”。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嗜酒如命,号称是塔校酒场上的一霸,据说每次喝酒,没有一斤,根本打不住。“刘一斤”外语讲得还算马马乎乎,可是他的中文水平实在不怎么样,经常念错同学的名字。比如把“牟君”念成“牛君”,把“昝彤”念成“咎丹”,把“萧彬”念成“肃杉”……等等。更可恨的是,刘一斤每逢酒后上课,火气就格外茂盛。批评学生的话叫人刻骨铭心。 一次上课前,坐四组的班花安玲和坐二组的男生龚涛翻山跃岭、挤眉弄眼地说闲话,不想让刘一斤看到了,当场停下课,指着两人开始数落。可别说,“刘一斤”肚子里的成语还真不少,一时间,什么不知自重,搔首弄姿,水性扬花……等等让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词从刘一斤充满酒气的嘴里滚滚而出。而且奇怪的是,往常白字连篇的刘一斤这次却字正腔圆,准确无误。安玲在这些色彩鲜明的成语炸弹的轰炸下愣了愣,接着就哇地一声哭出来,夺门而出。这下,刘一斤酒醒了一大半,意识到“批评”的言辞过重,生怕平素被娇宠惯了的班花一时想不通做出傻事来担当不起,赶快叫同桌女生起身去追。 虽然,这件事没有酿成什么严重后果,可“刘一斤”在全班同学心目中的形象却从此一蹶不振。作为事件的肇事者之一,男生龚涛曾秘密组织了一次“倒刘运动”,上书校长办公室,历数“刘一斤”酒后上课,出言不逊的事实,要求更换外语老师,以定塔校文科班学生之民心。 这次“倒刘运动”对“刘一斤”的震动很大,“刘一斤”在一段时间内极大程度上收敛了“酒风”,醉话少了,课也上得象样一些了。可就在塔校同学渐渐习惯了“刘一斤”半醉半醒的上课方式时,却传来了“刘一斤”因酒后从塔镇南门桥上栽下,摔坏了腿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塔校同学在微微动过恻隐之心之后,就纷纷暗自庆幸起来。 “刘一斤”的腿伤好了之后,落下个瘸腿的毛病。课显然是不能再代了,只好去当形象无碍师生观瞻的图书管理员。 告别了“刘一斤”,塔校同学在隐隐的期待和满心欢喜的猜测中等待着新外语老师的到来。 一个星期之后,新老师终于来了。她就是梅月老师。 三 初见梅月老师,琪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觉得梅月老师好面熟。在琪的心目中,老师就应该是梅月老师这个样子的。一看就让琪的心里暗暗喜欢,让他觉着亲切,觉得心中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的期盼。 梅月老师的穿着打扮,言语神情,琪觉得很想一个人。这个人在琪的脑海里出现很久了,虽然相貌容颜并不真切,并不清晰,但大体的样子琪记得很清楚。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眼神永远那样温和而沉静,总是黑白两色的衣裙,显得娴雅高贵。就是梅月老师现在这个样子。 琪并不记得这种感觉最初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但有一点很清楚。这是在看了那本名叫《青春之歌》的长篇小说之后。 这是一本出版很早的书,字是繁体,纸张也不太好,书页都有些发黄了。琪是假期在家里清理柜子时偶尔发现的这本书。当时,它正静静躺在暗无天日,通气不畅的柜子底部,里面厚厚地夹着一叠过期的票据。 出于对书名的好奇,琪翻开读了两页。谁知这一读,他竟放不下了。到最后甚至跟着书中的人物同悲同喜,连饭都顾不上吃。虽然繁体字让他很不习惯,读起来总有些疙疙瘩瘩。可这一点都没有防碍琪的读书热情。他完完全全沉浸在小说中那个非常的时代里。 小说讲的是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贵族小姐追求爱情和进步的故事。写得非常动人。琪有好几次都悄悄流了泪。他深深喜欢上了书中的女主人公林道静。那个喜欢穿黑白衣裙,外表秀丽柔弱,内心却坚强执著的女性。他甚至想,自己应该像林道静和官僚家庭决裂一样,努力改变自己在塔校师生眼中的孬种形象。 这本书成了琪那个漫长的假期中的一个意外的收获。 在此之前,他对所有描写革命者献身的故事都抱有一种几乎是本能的反感。他认为那些东西都是千篇一律的情节模式,外加听来虚伪得要命的红色标语口号。林道静的故事改变了琪的看法。他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过去的想法多么幼稚可笑,而自己的形象又是多么渺小和委琐。认识到这一点让琪在羞惭之余,又有几分按奈不住的兴奋。 而现在,梅月老师的到来无疑让这种兴奋又加强了几分。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喜欢上了梅月老师和她的外语课。 梅月老师和她的前任“刘一斤”的区别真是太大了。梅月老师从来不在课堂上批评同学。相反,当有学生回答不上问题时,她会有些不安,总是轻声地问,是我没有讲清楚吗?眼神关切而诚恳,让所有企图开小差的人都觉得惭愧,于是赶紧坐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课堂上。 在这样的气氛中,琪对外语的兴趣与日俱增。以往,他除了硬着头皮捱完“刘一斤”的课之外,只是在早自习和傍晚看上一会儿外语。可现在,除了梅月老师的正常的课堂教学外,他常常是把课外时间的一大半都用来学习外语。一种无形的力量总是在推动着他,使他只有在拿起外语书的时候心里才觉得踏实。 课堂上,他常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梅月老师的眼睛和嘴巴,生怕漏听了一句话,一个字。在琪看来,梅月老师的一切,她的容貌衣着,她的言谈举止都是那么完美。甚至她的朗读外语的声音也是那么美妙动人,简直像聆听天籁一样。这种感觉,过去他在“刘一斤”的课堂上从来都没有过。他对外语的着迷程度几乎达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程度,有好多次,他都是抱着外语书入睡的。 四 男生琪在外语课上的“痴迷”举动自然没有逃脱梅月老师的眼睛。作为老师,看到学生如此喜欢自己的课,她当然很高兴。可是,她也有些隐隐的担心。这个名叫琪的男生在课堂上神情异常专注,却又从不举手回答问题的怪异举动,让她有种隐隐约约的直觉:他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情绪来对待自己的课的。这个矮小瘦弱,其貌不扬的男生对外语这门课程的认真和投入程度完全超出了她作为一个老师的期望。 她开始通过课代表和班干部从侧面了解琪的情况。当知道琪仅仅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平常的同学后,她放心了。一个后进的同学开始发奋学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对琪的这份“痴迷”给予极大的赞许,课堂上也频频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可叫她奇怪的是,每逢这时,琪却总是表现得有些木讷、慌乱,脸色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每逢这时,她也只好微笑着,鼓励他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然后,让他坐下了。在以后的课堂上,她还是喜欢叫琪起来。 琪在外语上的进步渐渐显露出来。 一次单元测试,琪考进了前十名。其中,有一道完型填空的题,全班只有三个人做对,琪是其中一个。梅月老师很高兴,当场表扬了琪。 在接下来的期末考试中,梅月老师的外语课几乎是集体放了“卫星”,超出隔壁同头课班级一大截。可是,与此同时,也发生了一件让她始料未及的事:男生琪在英语考场上作弊,当场被捉住了。 这个消息在塔校文科班几乎是引发了一场“地震”。马上,有几个富有正义感,好抱打不平的男生甚至捋起袖管就要找琪兴师问罪了。 可是梅月老师表现得很平静。她说,我相信琪同学的为人,他轻易不会这样做出这样的事。这里面也许是有原因的。现在,不许有人凭空对此事再发议论,一切要等情况调查清楚之后再说。 然后,她当堂对琪说,下课后,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五 琪是怀着兴奋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向梅月老师的办公室的。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单独和她讲过话。 对于英语考场上作弊的事,他惭愧之极。事先,他并没有处心积虑要这样做。他也深知,用这种行为来获得好成绩,无论对她,还是对自己都是一种欺骗。更何况,如果一旦弄巧成拙,不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将会一败涂地。而且,还会牵连到学校对她的工作的评价问题。这些都是他考虑过的。可是当那个英译汉的句子横亘在眼前时,他的思想却开小差了。仅仅是两个关键的词想不起来就要放弃整道大题吗?当时他犹豫极了。事后想,就是放弃又怎么样呢?多考4分又能说明什么呢?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一念之差啊!可错误已经酿成了,对梅月老师的株连也即将成为了事实。本来,是想以比较好的成绩给她一份惊喜,从而巩固自己留给她的良好印象的,谁知,竟会造成这样的局面,这让她该怎样失望啊。这一切又该如何向她解释清楚呢。 更何况,此时此刻,琪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班里常有一些同学三三两两结伴到梅老师房里去,可琪却一次都没有去过。有两次,他错过了交作业的时间,课代表不高兴地说,我可不愿为你一个人效劳。自己交到梅老师办公室去! 每逢这时,他总是很费踌躇。从内心里,他是非常愿意单独去见梅月老师的。一个人的时候,他甚至多次在脑海里勾画了和梅月老师单独相对的情景,预演了要和她说的话。他很想对梅月老师说一两句安慰的话,那次空难尽管已经过去有一年了,但那该是怎样一种通彻心骨的追忆啊,梅月老师肯定需要有人去宽慰去关心的。梅月老师一个人生活有诸多不便,自己也许还可以帮她做一些买米、搬煤球之类的体力活。 更何况,琪知道,在得知梅月老师丈夫的事后,班里一些同学还自发给梅老师送了一个花篮。而自己至今还没有任何表示。想到这些,琪就恨自己的怯懦。他不知该怎么办。他怕梅月老师窥见他内心的秘密。 最近,他常常失眠。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梅月老师的影子。梅月老师上课时的微笑,梅月老师课下和女生们打沙袋的身影,梅月老师望着自己时那探究而信任的眼神…… 同样,梅月老师的课堂上,他也开始走神。有两次,也许是琪的眼神过于异样,她看到他的时候,脸竟然红了一下。琪赶快低下了头,心里惴惴不安起来。过后一连几天,他都心虚地不敢和梅老师的目光相对。 也就是在那天,他拿着自己的作业本已经走到梅月老师的办公室门口了,可不知怎么的,就是没有勇气举起手来敲门。最后,只好悄悄把作业本放在窗台上,然后,默默地在她的窗外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当时,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愧悔,还有惆怅。他真的很怕自己面对梅月老师那双温柔的眼睛时会说出什么不和适宜的话来。他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完全会的。因为那些话,许多时候,在他的胸膛里滚动着,跳跃着,几乎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更多的时候,它们是以一种潜伏的状态在他的心里流动着,像地下的岩浆一样粘稠、热烫,搅得他心烦意乱。 而现在,梅月老师要找他谈谈。琪不禁有些担心、疑惑。他不知道梅老师会对他谈些什么。她会不会已经洞悉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看着教师宿舍的门牌号码一个一个慢慢向后退去,琪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起来。 进入塔校高中以来,由于种种原因,自己一直是大家嘲笑、奚落的对象。是梅月老师给了自己信心和勇气,可现在,如果梅月老师一旦了解了自己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她会不会就此将自己重新打入十八层冷宫呢?那样的话,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加会一落千丈的。而这种情况一旦发生,自己也就简直没法再坐在梅月老师的课堂上了。 湖兰色门上用粉红色油漆涂写的号码跳动着,跳动着,最后,在一个大大的,醒目的“5”上停住了。这道门,琪是很熟悉的。许多次,他都怀着一种极大的渴望想跨进去,可今天,面对这道门,琪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不知道该对梅月老师说些什么。他不是一个善于掩饰和隐藏自己的人。而梅月老师一旦了解了自己的心事,会怎样看待呢?他犹豫着敲门,门在他手指下闷闷地响了三下,他的心里莫名其妙有一种发空的感觉。 六 门开了。梅月老师微笑着站在门里。 琪的心重新安定下来,他甚至听到自己轻轻吁了口气。 坐下了,她轻轻地问琪,喝水吗?琪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接着他们就谈起了这次考试。琪微红着脸,迟疑地讲起考场上的事。他的头低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坦白了自己的过错。但他回避了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细节:他完全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为了不让她失望,才这么做的。他讲得稍稍有些结巴,他感觉她的眼光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脸上,这让他始终摆脱不了那种局促的感觉。 末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说,琪同学,我相信你是出于一念之差。作为老师,我不喜欢学生不求上进,更不喜欢学生弄虚作假。现在,我也不想再老生常谈地讲一些大道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她的声音并不高,可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在琪的心尖上。琪有些茫然,他迟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吭声。 他知道,此刻,如果在他面前的不是她,而是其他任何一位老师,自己就会故做姿态地嗫嚅上一会,然后,恨狠地发誓说,扎扎实实地学,争取尽快赶上去。这样的话,他是可以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的。长久的被冷落,被轻视,已使他在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自欺欺人。 然而,现在,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怎么能说给梅月老师听呢?考场上的不理智举动,已经伤害了她的感情,几乎使自己以往的努力付诸东流。现在,要弥补都来不及,怎么能……他不想让她对自己更加失望,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垂着头,低低地沉默着。 她也沉默了一下。但他感到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 接下去,就听她说,我也不想逼着你表什么态。违心的话即使说了,也没什么意思。这样吧,我现在正在复习考研究生。其中,有两门课以前根本没有接触过,难度很大。我准备用两年时间攻下来。那时,你也要上高考的考场了。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来比试一下,看到时候,谁是最后的胜利者。你如果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男子汉的话,就接受挑战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把目转向了窗外,不再看一直垂手坐在旁边的男生琪。 琪的心里猛地动了一下,他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这是梅月老师留给自己的最后的机会,失去它,自己在她心目中就可能什么都不是了。 想到这些,琪一阵激动,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脱口而出,好!他的声音响亮而坚定,话一出口,不但站在窗口的她似乎吓了一跳,就是连他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过分的夸张和迫不及待。意识到这些,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梅月老师却不可抑制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说,用不着这样大声,像革命烈士就义前高呼口号似的。 同时眼睛笑语殷殷地看着他。 他的心里腾起一阵热流,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感激之情。 走出梅月老师的办公室兼单身宿舍时,琪的步子异常轻快。 现在,塔校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那么美好而重要,甚至连教师办公室斜对面,塔校学生食堂正向空中喷吐着浓浓的黑烟的高烟囱,琪都觉得那么亲切,温馨。今后的两年自己就要在这样一种美好的心情与氛围中和她共同开始一个伟大的计划了。这是属于她和自己两人间的一个秘密。这样令人激动,让人回味的事情并不是随便可以得到的。这是她给予自己的一种特殊的信任和激励,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殊荣。 一想到这些,琪的内心就充满了一种豪迈和欣悦。与此同时,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也非常满意。 七 接下来的日子,往日疲疲塌塌的琪简直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仍旧独来独往,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精神都处于一种高度的亢奋状态。塔校生活对他来说,表面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是实际上,琪的内心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和梅月老师师生间的那层心照不宣的协议让他有了一种近乎涅磐的感觉。过去的那个自卑、消沉的琪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他是一个意气奋发的少年。 有了这样一种默契之后,外语课上,琪也一改先前的羞涩之态,他开始积极回答她提出的问题,而每次,她都对他含笑颔首,眼神中比往日自然更多了一层内容。他也开始比较频繁地到她的办公室去向她请教问题,她依然是那样和蔼地给他讲解,教给他一些很好的学习方法。他们之间除了学习,很少谈及其他的话题。他们也再没有提起相互间竞赛的事。琪觉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那是一个激情而美好的约定,琪将它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在独自的深思和回味中,琪的每一天似乎都格外充实而情趣盎然起来。 有好多次,琪在下了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都特意绕道从教师办公室门前经过,每次,她的办公室都是静悄悄的,那盏琪熟悉的橘黄色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透过湖兰色的窗帘,她的坐在桌前的身影那样亲切。每次,琪都不由自主地濡湿了眼角,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他心中的目标更加坚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琪在班里的学习成绩节节上升,到高三毕业统考时,他已经无可争议地坐上了年级第一的交椅。这让包括班主任老张在内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啧啧称奇。只有梅月老师依旧笑语盈盈地面对着琪身上发生的一切变化。 黑色的七月在隐隐的期待和不安中如期到来了。按照塔校惯例,最后阶段的复习,是各自回家进行的。离校前,琪最后一次去了她的办公室,她不在。门口的留言袋里,有一张她写给琪的字条: 琪同学: 我有事回老家了。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请到我这里来一趟。 老师 梅月 看着字条上娟秀、熟悉的字体,琪怅然地环顾了一下有几分寂寥的四周,怏怏地离开了。 琪回到家。 爸爸专门为琪腾出了一间屋子,支好书桌,并架了一张行军床,这就成了琪最后的阵地。爸爸帮琪往桌上搬书的时候,琪不断在内心里提醒自己:琪,好好干吧!她在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八 终于,让人备感紧张和兴奋的三天过去了。走下考场,琪的心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喜悦,凭感觉,他知道自已发挥得很好,考取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带着这种隐隐的激动和快慰,此刻,他很想见一个人。他想和她分享这份快慰,同时和她说说自己的所思所想,说说自己两年来一直想说的话。此刻,他觉得那些话,或许他有勇气说了。 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此时,她正在临县的老家,根本不可能回到塔校。他只能等。等发榜的日子。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琪如约回到塔校,来见梅月老师。 门开着,她正在洗衣服,办公桌上的录音机正播放着一首琪熟悉的激情洋溢的英文老歌《Yesteday once more》,卡伦·卡朋特的声音布满了小小的空间。看得出,梅月老师的心情不错。 看到琪进来,她停下手中的活,用清水洗净手上的泡末,示意琪先坐下。然后关小了录音机的音量。 学校还不错吧?她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是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 琪微笑着说。 祝贺你。你赢了。 琪一愣,有一种不知是欣喜,还是失落的说不清楚的感觉。 她微笑着,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轻轻送到琪的面前。 是一张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通知单。 离总分只差4分。功亏一篑。明年我还会考的,向你看齐。 她嘴角向上微微翘着,显出几分调皮的样子,故做轻松地说。 琪愣住了。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她的考研,她的和自己的约定……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原来,自己一直认为是她的一种策略,或者说是激将法…… 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和惶惑。 对面,她——他的外语老师梅月正含笑看着他…… 离开她的办公室的时候,琪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第一次看到梅月老师的情形。他知道,也许,今生今世,那个短发的,始终微笑着的白衣白裙的女子是永远走不出自己的目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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