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情寓言 无悔人生——纪念恩师金江先生 |
|
上世纪末,在金江先生事业的巅峰时期,我在他的留言簿上写了这样几句话:“你是流金的大江,你是领军的旗帜。你是寓坛的泰斗,你是我永远的老师。” 说他是“流金的大江”,不仅仅在于他“金江”的笔名,而是因为他确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说他是“领军的旗帜”,是因为在他的影响下,在温州市,在浙江省,乃至在全国,相继涌现出了一大批寓言作家;说他是“寓坛的泰斗”,我想引用吴秋林先生在《中国当代寓言的开篇人》一文的开场白作为注释:“1953年,在浙江温州,一个解放前写过不少好诗的刚进而立之年的中学教师,在全国儿童文学创作呼声的鼓动下,拿起了笔,于是,一个中国当代寓言创作的开篇人出现了,他就是金江”;说他“是我永远的老师”,是因为他过去、现在、将来,无论逆境、顺境,他都是我所崇敬的老师。 他是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刚进温州二中时,先生就宣布让我担任班干部,他常常将我的作文当做范文推荐给同学。我们的师生情谊非同寻常。 有一年寒假,先生大老远到我的故乡——乐清大荆来家访,我和另一个同学马庆永就陪他去雁荡山旅游。攀越谢公岭时,眼前飘起点点飞絮。先生问:“是下雪了吗?”我心里热呼呼的,身上直冒汗,于是随口说:“是蒲公英吧!”不料翻过山岭时,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我们游览了灵峰、灵岩和大龙湫等主要景点,回程时,山岭上白茫茫的,积雪已是厚厚的了。先生穿的是半高靴,踏一脚滑一脚,我们两个学生一前一后,一推一拉,相互搀扶着硬是把先生搀过了“雪岭”。 事隔55年,这场景依然记忆犹新。现在想来,老天爷似乎在向我们预示:天有不测风云,人生道路坎坷,提醒我们应当相互搀扶着前行! 果不其然,不多久,我们学校也和全国一样,被卷入反右派运动的灾难中。全校教职工人心惶惶,慢慢地,大家把目光聚集到先生身上。因为他当时虽然才36岁,却已经是在全国有一定知名度的年轻作家了。 先生小时候,从识字开始,母亲就教他背颂诗歌,给他讲童话寓言故事,使他从小接受诗歌激情的熏陶,感受童话寓言的魅力。小学四年级时,学校举行作文比赛,题目是《母亲》,他的作文因有真情实感而一举夺魁。从此,他对写作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青年时代,他狂热爱好诗歌。1941年5月22日,他在江西上饶《前线日报》“战地”副刊上发表了处女作《沙漠的歌》,首次使用笔名“金江”。他原名叫金振汉,看到许多人写作时都有笔名,就想给自己取个笔名。取什么好呢?他出生在温州,童年在上海度过,他想到了温州的瓯江和上海的黄浦江,就决定用“金江”这个笔名投稿。想不到从此“金江”这个笔名会陪伴他终身,以至于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有个真名叫金振汉。 金江这个笔名曾经带给他许多荣誉。1947年,先生的第一本诗集《生命的画册》出版了,这是他文学生涯中非常值得纪念的一个路标。记得1955年,我刚考进温州二中时,班上曾有同学珍藏着这本诗集,并悄悄拿给我看;等我看完后他又悄悄收回去,珍贵得只怕丢失了。 新中国诞生后,著名作家张天翼在《人民日报》撰文,要求大家多为儿童写作,多为他们提供精美的精神食粮。作为一位人民教师,先生自知责无旁贷,毅然拿起笔为少年儿童写作。写什么呢?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为他安装了童话寓言的想象翅膀,他觉得这些故事对少年儿童的健康成长大有裨益。特别是寓言这种文体,短小精悍,蕴含哲理,很有教育意义。但是,寓言往往以讽刺见长,新中国成立后,还能不能写寓言呢?当时,这种文体大家都不敢尝试,怕人家会抓辫子:都解放了,有话可以直说嘛,干吗转弯抹角、指桑骂槐?由于对寓言情有独钟,因而先生没有这么多顾虑,觉得寓言有特殊的魅力,只要问心无愧,怕什么呢?总得有人第一个吃螃蟹。先生豁出去了,决定冒着风险写寓言!1954年1月30日,《大公报》副刊刊登了他的《乌鸦和画家》、《批评家》、《小鹰试飞》和《两段木头》四则寓言,这既是他最早创作的寓言,也是新中国寓言的开篇之作! 1965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寓言集《小鹰试飞》,接着又出版了他的第二本寓言集《乌鸦兄弟》,社会反响强烈,发行量均达到十几万册。他将这两本集子寄给著名作家冯雪峰和严文井先生,请他们指正。冯雪峰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严文井则是《人民文学》杂志社的主编。他们先后回信,对他的集子作了充分肯定,并提出宝贵意见。 在先生儿童文学的创作生涯中,令他难以忘怀的还有童话大师张天翼先生。1955年,先生的童话《鼻子》在《浙江日报》上发表后,受到省委某领导的不公正批评,张天翼先生仗义执言,挺身支持了他,并严厉驳斥了那些不懂文艺却又喜欢指手画脚瞎指挥的人。正因为如此,浙江文艺出版社很快出版了他的童话集…… 金江,这个名字虽然曾经给他带来好运,但反右运动开始“补课”时,这个名字又给他带来痛苦和灾难!不久,在“金江”名下排成的铅字全都变成了他的“罪证”!当时,冯雪峰等高层文化名人已经被错打成右派,而先生与他们竟然有书信往来,那自然是“罪”上加“罪”了。 某些可怜的会摇笔杆的人开始行动了,因为给别人多戴一顶“帽子”,自己就会多一分安全啊!而恰恰金江先生又有足够多的文字可以让他们上纲上线写揭发批判文章。那个时候,我一直为先生提心吊胆,默默为先生祈祷,所以每天晚上都要偷偷爬进教师们“大鸣大放”的“教工之家”去打探动静。但最终,先生还是被错误地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我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我赶紧跑去书店,尽可能多地买了一些先生的寓言集,因为这些书很快都会下架。 前些年,温州二中的胡晓媚老师曾采访过我,她写了一篇《亦师亦友的春风桃李之情》,作为师生情谊方面的“校本教材”,文中有以下一段文字:“从新华书店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了金江。……后来,金江在八十几岁高龄时回忆起这段往事,禁不住感慨万千,激动地写道:‘……就在我蒙难不久,他从新华书店回校,路上碰到我,热情地喊我‘金老师’,并告诉我他手里拿的十几本书全是我写的寓言作品,是他从自己的伙食费省扣出来的钱特地买的。当时的情景,使我感动得掉下眼泪。师生的相互激励,会有多大的力量啊!’” 在残酷的大运动中,受到伤害的往往都是我们国家出类拔萃的人才啊!当时的金江先生就像一只“试飞”的“小鹰”,刚刚羽翼渐丰的时候,写作的翅膀活生生被折断了。那才是最残酷最令人痛心的悲剧啊! 先生离校了,去向不明,很久很久音信全无。“文革”期间,连我都受到了冲击,我想,我的恩师金江先生,就凭他那样的身份,肯定在精神和肉体上都会经受种种难以想象的磨难。可惜不知先生下落,不能为他分忧啊! “文革”结束后,我调专业剧团任编剧兼团长。我记住先生的教诲,尽量多为少年儿童提供精神食粮。我创作的戏剧作品中,童话剧、神话剧和校园剧占很大比例。影响最大的是根据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改编的大型童话越剧《海国公主》,这个剧目在温州市会演时,我打听到先生的下落,赶紧将戏票送过去。此时,他已经平反昭雪,我请他和沙黎影师母一起来看戏。第二天是精彩的评戏,关系到这个戏的前途命运。会场外,一场暴风雨渐渐停歇;会场内,打压派和坚挺派的较量却刚刚开始。这时,先生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热情洋溢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毫无保留地赞扬了《海》剧勇于创新的精神。《海》剧后来在省第二届戏剧节上作为开台戏推出,荣获18项大奖;次年,更是被推荐进中南海向中央首长献演!这其中,也有先生的一份关爱呢! 在此期间,虽然先生已回到了教书育人的岗位上,可是从36岁至57岁,人生最宝贵的20年流金岁月被无情地糟蹋了,真叫人欲哭无泪啊。所幸的是先生不仅健在,而且满头青丝,我们常常戏言:“老师蒙受了‘不白’之冤,怪不得头发不会白啊!“ 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先生最感激的亲人就是相濡以沫的师母沙黎影。平反以后,又是师母鼓励他重新拿起笔继续创作。从此,先生再次振作起来,发奋写作,硬是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反右前他出版了15种集子,平反后出版了45种。他依然主攻寓言,他把自己的创作室取名为“无悔斋”,他的座右铭是“殉情寓言,至死不渝。” 这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个时期。他的创作热情愈来愈高,创作收获也越来越丰。到此时,他已出版著作60种,作品在全国和省市共获奖30次。有的作品还被翻译成英文、法文、朝鲜文出版,向世界发行。他的寓言《大轮船和小汽艇》、《乌鸦兄弟》、《白头翁的故事》 被选入大、中、小学语文课作教材。1983年他的寓言《狐狸和猴子》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改编成美术影片《过桥》,受到少年儿童的欢迎;后又制成光盘,向全国公开发行。 为表彰他在儿童文学(尤其是寓言文学)方面的突出贡献,他被评为温州市劳动模范,并被选为温州市人大代表。正好我也是这个时期的劳动模范和人大代表,我们碰面的机会更多了。记得每次人大开会时,先生总会争取到大会发言的机会。面对上千代表,他慷慨陈词,参政议政,献计献策,依然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1982年他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1984年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成立,他是发起人之一,并当选为副会长,且连任至第二届、第三届,同时被选为浙江省寓言文学研究会会长,还兼任温州市儿童文学学会会长。他在温州市创办了儿童刊物《小花朵》,1984年又应邀担任了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寓言》杂志主编。后来,《小花朵》由瑞安市文联接办。 1992年,正值先生70华诞,少年儿童出版社特地为他出版了《金江寓言选》。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浙江省作家协会和温州市文联联合在温州举行“金江寓言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和专家三十余人参加。经过热烈和深入的探讨,与会者一致认为他数十年来在寓言园地孜孜不倦,辛勤耕耘,对繁荣和发展我国寓言文学事业作出了重大的贡献,称誉他是“中国当代寓言的开篇人”。一致倡议设立“金江寓言文学奖”,以奖励和推动寓言创作,并规定每两年举行一次评奖。 1994年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举办首届“金骆驼奖”评选,授予他特等奖。1999年新中国建国50周年,浙江省作家协会评选“浙江文坛五十杰”,先生又荣膺此光荣称号。 1988年,我调瑞安市文联任主席、兼任瑞安市儿童文学学会会长时,正值《小花朵》因定价低、发行量减少,略有亏空。有人乘机给我施压,要求停刊。我针锋相对地说:“这是我的恩师金江先生创办的刊物,你想停刊,除非撤了我的职!”于是,我和《小花朵》同仁一道,努力提高发行量,直至每期发行量上升到7万5千多册,为刊物续写了辉煌的历史。 我进文联以后,先生一直希望我多写寓言作品,并介绍我加入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每次,只要瑞安的儿童文学创作有需要,先生都会风尘仆仆地赶来作指导。 1996年,我的第一本寓言集《刚长腿的小蝌蚪》出版时,先生欣然为拙作作序,给我鼓励。这时,我的寓言创作也达到一个高峰期,在先生的指导下,我接着又出版了四个专集。当我想再请先生作序时,他明显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先生赶紧开始整理一生的作品,从自己600多万字的著作中,精选出130多万字,编成《金江文集》一套四册。2002年,在先生80大寿时,《金江文集》终于出版了。 2004年,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第九届年会在嵊州举行,会上颁发第三届金骆驼奖,授予先生“特殊贡献奖”。2006年又有一件喜事临门:国家要出一套《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这是儿童文学界一件大事。全国相关部门组织严文井、束沛德、金波、樊发稼、张之路、王泉根、高洪波、曹文轩8位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和评论家成立“高端选编委员会”,来选编这套丛书,一百年选编一百部。先出第一辑25部,先生的寓言集《乌鸦兄弟》榜上有名,这让先生感到莫大的荣幸。他说:“此生我和寓言结下了不解之缘,寓言就是我的第二生命。我搞寓言创作已半个多世纪,我的寓言终于得到社会公认,进入‘百年经典著作’。在第一辑中收入的寓言集仅我一本,并能和叶圣陶、冰心、张天翼、严文井等大师名列一起,对我来说岂不是最大的荣幸和欣慰吗?” 有一天,先生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金江寓言文学奖”已举办了6届,由于经费和健康等原因,决定停办。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领导马长山先生说,这个奖项已经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停办了太可惜。他希望我能站出来为该奖项的续办多作贡献。于是,我请曾经共过患难的海外朋友郑乾有先生给我资助,由我负责替先生操劳、续办“乾有杯”金江寓言文学奖。目前,此项赛事已成功举办至第九届。 2007年,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等五家单位为我举办“张鹤鸣寓言作品研讨会”,此时先生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耳朵也听不见了,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师母陪伴着赶到瑞安会场。我把自己的学生献给我的鲜花,转献给我的恩师金江先生。虽然他听不见大家的发言,但他自始至终坐在会场里,感受着那种喜庆的气氛。 2008年,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年会在瑞安召开,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和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等6家单位为我举办个人作品研讨会,同时,中国第一个寓言大市和八大寓言创作基地在瑞安创建。喜事连连,欢乐多多。中国寓言界群贤毕至,高朋满座,却唯独没看见我敬爱的恩师——因为他行动不便,生活不能自理,怕给大会增添麻烦,最终未能成行。这是这次盛会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一个遗憾。因为瑞安市儿童文学事业的发展,都渗透着先生的心血和汗水;而我本人在儿童文学创作中点点滴滴的长进,都离不开先生的扶持与教诲。在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的这一届年会上,我被推举为副会长,多么希望恩师能亲临现场,分享喜悦啊!可这一切都已成了奢望。现在,想与先生交流,必须由师母在他耳边大声喊叫……唉,岁月无情啊,我和先生曾经互相搀扶着走过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现在……先生为之殉情的寓言文学事业也正蓬蓬勃勃蒸蒸日上啊,可无情的岁月却夺走了先生的健康…… 好想好想回到从前,回到先生远道来家访的那个冬天,我和先生互相搀扶着、依恋着,一步一步在雁荡山洁白的雪岭上攀登,攀登……
|
|
|
|
欢迎点评: |
|
|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9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