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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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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三年级前,我基本就是一个顽劣儿童。口袋里装满小石子躲在暗处袭击人;玩斗草游戏作弊偷往自己篮子里多加草;同村里孩子一起偷邻村地里的瓜果蚕豆玉米;爬树捣鸟窝偷走鸟妈妈的蛋;讲鬼故事吓唬人却把自己给吓着了;在青水河里摸蚌壳螺蛳差点被漩涡卷走……顽劣事情一桩桩。 有一次和姐姐怄气,我抓起剪刀剪手边的袜子,姐姐一把抢过剪刀也乱剪一气,好端端一双尼龙袜成了姐妹俩的出气筒。和姐姐的怄气升级,有一回两人又拌嘴,不管不顾在上学路上丢了问同学借来的一个闹钟和父亲新买的一件衬衣,忘了是她丢我折回去捡还是我丢她跑回去捡,总之再也没找到,就那么几分钟时间,新衬衣和闹钟就长脚跑了。我和姐面面相觑一下愣在原地,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和同学交代?两件一模一样的新衬衣,突然少了一件,又怎么跟父母解释?姐姐垂头丧气,我也偃旗息鼓,脚踩棉花一前一后去了学校。傍晚回家,两个人谁也没得着便宜,母亲把我俩痛扁一顿,父亲默不作声不再从旁相劝。那时候生活拮据,我和姐赔不出一个新闹钟,亏这个同学宽宏大量,不要我们赔钱赔闹钟,此事算了了。 除和姐拌嘴怄气,我还特别馋,为解馋可是想尽办法——比如我用糖精泡开水灌在玻璃瓶里提去学校喝;大冬天,我把母亲做的萝卜咸菜干偷藏在棉衣口袋里当零嘴吃;我还偷过父亲喂食给长毛兔的麦乳精和奶粉,奶粉受潮结块,我就整块整块往嘴里塞;家里有一个很老的五斗橱,最大一个柜子玻璃缺了半块,母亲把过年时迎来送往接的礼物锁在这个柜子里,我偷偷撬动玻璃后的那块挡板,小手伸进去把母亲藏着的纸盒饼干一点一点地抠出来吃个精光!等母亲发现为时已晚,母亲冲上来要打我,我早有准备,跑得比兔子还快…… 童年的那些糗事,如今想起来竟也不可思议地像是在和另一个自己镜中对话:“那是我吗?我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那不就是你!”——镜中的我不客气道:“你还做过更多糗事……” “还有?”我喏喏地表示抗议。 “你自己想想。”镜中的我态度冷然。 于是我又想。想起一个大冬天,父亲好不容易搞到两张戏票,小镇电影院上演舞剧《小刀会》。晚饭时,父亲跟姐姐交代:饭后他和母亲要去镇上看演出,晚上和妹妹早点睡,关好门……姐姐还没应答,我却哭将起来,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姐姐来解劝也不管用,我放下碗筷哭闹着跑出门。冬天的傍晚黑得快,外面风呼呼响,我不管不顾一根筋地哭着跑着。父亲出来追,母亲和姐也紧跟着跑出来。我索性围着稻草垛兜圈子,跑太远我还怕赶不上去电影院呢。一个跑,一个追,父亲跟在后面好言相劝,“妹妹、妹妹”地叫,我仗着父亲疼我,跑得更起劲。母亲一下子光火了,说谁都不要去了,戏票撕了算。父亲又去安慰母亲,说一起去,妹妹也去,我来想办法…… 这场戏对一个幼童来说,简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白白辜负了一场哭闹——我已经记不清父亲是出钱买了半票呢,还是托人情悄悄放我进的影院。如今还依稀记得舞台上的一幕幕场景:城墙,大炮,火光冲天的码头,码头上顶着烈日弯腰驮粮的苦力工人。有一天,劳工里站出一个人,一声长啸,工人们集结一起跟清兵作战……也是因为得了这样一层印象,读书后上历史课,提及太平天国,洪秀全,清政府腐败……我就记得特别牢,《小刀会》里有这些影子。没记错的话,爷爷大屋里还有“太平通宝”的旧钱币,一枚一枚扔在一个碗碟里,爷爷用它来刮痧,有时也用它刮老黄瓜的瓤,手起瓤落,干脆利落。这旧铜钱据说是小刀会起义军转入上海时铸造,也在松江、青浦、宝山一带流通……历史虽说在遥远的远处,有时也会灵光一闪跳将出来,噌噌噌给你一记醍醐灌顶:“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谢谢你,让我回到另一个童年。”我对镜中的我说。 镜中的我淡然一笑:“一个作家的写作,最终要回到他的童年。” “……”我看着她,回味再三。 “别那么看我,这话不是我说的,”镜中的我粲然一笑:“把功劳记在老托尔斯泰身上吧。”说完阖目,隐身不见。 我怔怔地望向白茫大镜,眼前仿佛浩渺烟波,横无际涯。 我究竟是谁?我和镜子里的我是一个人吗?我怎样认识我自己?是不是一个人的童年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或者换个说法,一个人在童年里所有的意识和无意识,都会在某一天某一刻发酵、点醒,成为这个人性格组成、命运轨迹的一部分?就跟一条河一样,任它浩浩汤汤、蜿蜒曲折,汇合、伸展或消隐在某处,总有一个起始的源头。 是不是我把童年看得太重了?或者老托尔斯泰只想强调,当你有机会成为作家——一个以文字为业的人,你该有能力回到自己的“童年”。这个童年也就是你的赤子本心。童年时我们眼里的一切,大抵是见什么是什么,及至长大,目迷五色,烦恼心起,我们眼见和闻说的,太多我们的偏执和偏见。——偏执偏见未必不是我们的正见,可是终究,因为羁绊太多,不再矫捷的身心难免负重。好累啊!我的身体里咔哒咔哒发出这样的声响,连我自己都惊异,明明就在昨天,我还猴子一样灵巧爬树,还天不怕地不怕,还耳聪目明眼望千里……唉,我悲哀地想到,我的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小孩在渐渐离我远去!——如果老到白发苍苍,反而就好了,那个小孩又会回来,我这样以为。所以,一个人无论长成什么样,如果有能力看得见自己的童年,也能够聆听到别人的童年,更能够创造一个个不一样的童年,那么我觉得这个人肯定是诗人。我努力去做这样一个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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