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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忘记这段历史—写给小读者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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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原来在南京。 我最早的发蒙的学校,是南京五台山小学。那个蓝底白字,带有几条红色阳光放射线的三角形校徽和后来的一些收藏品,直到上世纪60年代中期那个特殊岁月才一起散失。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最早的朦朦胧胧的印象,是亲爱的南京。 南京啊,南京,我怎么能够忘记你。 在南京,有一个印象很深很深。 有一天,爸爸带我到下关江边去。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不说一句话,完全和平时不是一个样子,使我感到有些害怕。 下了车,爸爸手指着一艘军舰叫我看。小男孩看见军舰总是很高兴的。爸爸却指着桅杆上随风飘扬,毒蜘蛛似的太阳旗告诉我:“你看,这是日本海军旗,是一只日本军舰,大模大样停在这里,把大炮对着我们的首都,千万不要忘记了。” 听了爸爸的话,我立刻从高兴变成憎恨,一下子恨起这艘军舰了。拾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它打沉在水里。 我明白了,爸爸特意带我来看的,是这只不怀好意的外国军舰。我恨恨地盯住它,永远也没有忘记。 1937年7月7日,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天。日本强盗挑起了卢沟桥事变,真的发动侵华战争了。 爸爸像是憋足了一肚皮闷气,这才可以出一下。又愤怒、又兴奋地说:“抗战真的开始了,可以狠狠揍日本鬼子一顿啦。” 紧接着是“八一三”,战火烧到了大上海。上海沦陷了,敌人一步步向南京打来,南京城内已经非常紧张了。我家在豆菜桥,距离市中心不远。眼看街上一片混乱,邻居纷纷离开。妈妈带着我和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已经不能上学了,整天都窝在家里,什么地方也不能去。 妈妈搂着我和弟弟说:“别害怕,爸爸会有主意的。” 那一天,爸爸回到家里,再也不像平时那样温和,面色凝重对妈妈说:“我们马上就走,一分钟也不能停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带领一家搭上难民船,逃难到很远很远的重庆去。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在金陵大学农学院读书的林成谷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一下子钻出来了。他是我的一个婶娘的弟弟,在南京没有别的亲戚,常常到我家来玩,早就是我家的一个成员了。所有的人里,他显得最松快,对我们说:“我有力气,送你们上船吧。” 他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有带。看样子,似乎是准备前来帮忙的,并不想和我们一起撤退。 这样说走就走,妈妈显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急着翻箱倒柜,在屋子里团团转,不知道该带什么东西才好。 爸爸说:“什么也不要了,只要我们全家能够平安离开,到了重庆就好。” 爸爸说的一家,还包括一个和我们亲如姊弟的小保姆。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跟我们一起走,争辩说:“我是南京人,父母都在乡下,怎么能够跟你们到重庆去。”眼看时间紧急,实在劝说不了,爸爸就给她一大把银元,指着家里的东西,让她随便拿走,赶快出城回家去,千万不能在城内停留。 她慌里慌张选了一些东西,收拾了两个大包,也连忙和我们一起出门。爸爸催着她快跑。眼看她走远了,才转过身子叫我们走。爸爸和妈妈各提一两个包裹。林舅舅背着弟弟,提着两口皮箱,走在最前面。混乱中,我也收拾了一口小皮箱,装着自己最喜欢的图画本巴掌童话书和一些玩具。记得有《木偶家庭旅行记》、《小老鼠历险记》、《颠颠倒倒》、《三只小猪》等。大难临头居然要带的是这些东西,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非常可笑。 临走的时候,妈妈不放心,仔细关好门窗,拉上窗帘,依依不舍看了家里最后一眼,最后一个走出门。爸爸急得顿脚说:“日本鬼子马上就要来了,还管这么多干什么?”妈妈说:“我可惜刚刚买的一套新家具呀!” 她真傻,敌人快要来了,还要锁好大门,好像我们是出去旅游,过几天就要回来似的。 这时候满街都是人群,都朝同样的方向跑,很快就到了下关码头。好在敌人还远,还不像最后时刻那样特别混乱,不过空气也非常紧张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南京大撤退的这个时刻,岸边停靠着好几艘轮船,数不清的人争先恐后顺着舷梯和跳板往上爬,根本就不要船票。船员只顾帮助大家上船,别的什么也不问。爸爸和民生轮船公司的老板卢作孚是好朋友,不知通过什么办法早就联系好了,胸有成竹来到码头旁边。在预先安排的船员帮助下,好不容易挤上了“民贵”号轮船,和许多难民挤在一起,狭窄的舱房里挤得满满的,也顾不上有没有可以躺卧的铺位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天真的林舅舅竟提出要下船回学校去。爸爸急得一把拽住他说:“你上了船,还走什么?” 他说:“我是送你们上船的,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也没有和老师、同学打招呼。”爸爸不管三七二十一,紧紧拉住他不放。他就这样稀里糊涂跟着我们到了重庆,再转到成都找到撤退来的母校。后来成为很有名的教授,上世纪90年代在山西农业大学逝世,那是后话了。 沉重超载的难民船,一艘接一艘,摇摇晃晃沿着长江缓慢驶行。可恨的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已经记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了。船上忽然吵闹起来,船员大声招呼大家躲避。只听见空中传来飞机马达声音,接着是“哒、哒、哒”的机枪扫射。万恶的日本飞机竟沿着长江追来,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难民船攻击。好在没有扔炸弹,要不就危险了。 勇敢的船员们驾驶着难民船,终于驶进了长江三峡,载运着我们安全逃难到重庆。我的小小心灵里却像压着一个石块一样,心里惦记着姐姐一样的小保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安全逃出了南京,难受得不得了。 这个逃难的过程,仿佛使我长大了许多。我学会了仇恨,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暗暗起誓,一定要和日本鬼子拼到底。 话说到这里,让我再讲一讲别的“抗战难童”逃难的故事。 那时候,一个班上的同学,年龄相差很多,有不少“高龄”同学。我们班上就有许多这样的“大哥哥”和“大姐姐”,站在一起比我高大半个脑袋。 请不要笑话他们。他们不是成绩不好而留级的“脑残”者。 请尊敬他们。他们是真正的小英雄。 这是由于非常时期。当时许多同学是一路逃难,耗费几年工夫,真正用脚步走到大后方的,一路上根本就没有条件读书。所以抗战期间的小学,一个班的年龄相差很大。有的班暑假毕业,有的班寒假毕业,学制乱七八糟。这些同学都有自己的苦难故事。记得一个同学说,跟随父母从南京走出来,敌人就在后面追赶,一路上都在死人。许多小孩不得不狠心抛弃,撕心裂肺痛哭,父母也泣不成声,却没有一点办法。他的最后一段路,那是桂林、柳州沦陷后,在敌人紧紧追赶下,他随家从广西走进贵州,最后走到重庆。两只脚走得肿起来,好像是淌血的透明皮球了。走一步,钻心痛,又不得不走,留下了一路的血脚印。 我在这本书里描写小石头跟随扬州大妈逃亡的时候,脚肿得像皮球,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只有踩在光溜溜的鹅卵石上才舒服一些,就是这个同学告诉我,他自己的体会。 1944年秋季,我刚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敌人突破广西的防线,一路打到贵州境内。重庆危急,抗战大后方危急。在这个极端危急的时刻,发出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我们南开中学许多同学纷纷参军赶赴前线。我们班的“大个子”曹连福,也就是在这样紧急关头,报名参军走上了战场。虽然还是初中一年级,可是他的年纪和个子都比我们大,顺利通过了报名,开到印度,反攻缅甸的战场。前线的同学都有信来,唯独他从此失去了音讯,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这个班上的“大哥哥”,也是一个少年爱国英雄。 这就是逃难,这就是“抗战难童”。今天的孩子们知道吗? 在远远的重庆,也没有逃脱战争的魔影。轰炸,不停的轰炸。我经历了一次次敌人的轰炸,耳闻目睹了许多恐怖的场面。 那时候,天天挨日本飞机轰炸。可恨的日本强盗欺侮我们,常常不分昼夜狂轰滥炸这座美丽的山城。敌机排成整齐的队形,一批接一批飞到重庆,进行所谓摧毁我们的生命财产和意志的“疲劳轰炸”。不管是不是军事目标,狂轰滥炸一通,发动极其野蛮的袭击。常常整条街,整个街区被炸成一片火海,留下一片废墟。不知烧掉多少房子,炸死多少中国人。我家从城内搬到郊外,也免不了遭受袭击。我家周围都中了炸弹,几乎整天都躲在防空洞里,不能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难受得要命。当炸弹落在头顶和附近的时候,只见洞顶一些岩石碎屑不停沙沙往下掉落,整个防空洞也在颤抖震动,仿佛随时都可能垮塌似的。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正好遇着几架敌机,竟肆无忌惮飞得低低的,连机翼上的红膏药标记,鬼子飞行员的帽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边投弹、边用机枪扫射。我真恨不得捡一块石头把它打下来。 有一天,在防空洞里,遇见一个后来九死一生从南京逃出来的老邻居。头顶,敌人的飞机在轰炸。炸弹落下来,不稳固的沙石碎块“沙沙”地往下落。洞里昏沉沉的灯光下,大家围坐在一起,听她讲“南京大屠杀”的悲惨情形。我仿佛觉得在地狱里,心几乎要碎了。 1941年6月5日,“大隧道惨案”发生了,爸爸正好在这个防空洞里。敌人长长的“疲劳轰炸”,使管理防空洞的人不敢开洞口的大门。里面空气不通,上万人窒息死在洞内。多亏爸爸躲的地方,有一些水从石缝里滴流下来,才奇迹似的捡了一条命。 重庆被炸得没法住下去了。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弟弟,爸爸就把我们送到乐山,住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过了一个短短的夏天。在特殊安排下,恰巧住在海军元老萨镇冰爷爷的隔壁。那时候我读二年级,放学后天天坐在两家公用阳台上画图画,画的全是中国兵和中国飞机打敌人。又画了日本鬼子,用枪打死他们。撕碎了再用脚在地上使劲踩。 萨爷爷问我:“长大了当海军好不好?” 我说:“我要开战斗机,打日本飞机。” 萨爷爷微微笑了。时时刻刻站在他的身后,用警惕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从来不说话,每天总是和他形影不离的高个子叔叔也笑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是他的警卫员呀! 萨爷爷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当空军也好,只要打日本鬼子就好。” 那时候,我的第一个志愿,真的就是梦想飞上天打日本。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心里不解这口恶气。可是每天起床看,自己还是那样矮,总也没有一支步枪高。为了赶快长大上战场,我竟傻乎乎拼命吃饭,撑得肚皮圆鼓鼓的。妈妈问我为什么吃那样多的饭?我说:“我想赶快长大,打日本鬼子。” 不消说,这是小孩子的梦想。小孩子的愿望总是这样直截了当的,也非常幼稚简单。我想,在那个民族苦难的岁月里,和我同龄的孩子们必定都有共同的想法。当时的孩子们真的和今天幸福的少年儿童有些不一样。环境逼迫着自己,不得不常常想一些和年龄极不相称的严肃问题。民族苦难的烙印,已经深深浸入了我们的骨髓里,这才叫做刻骨难忘。 敌人的魔爪远远伸过来,还在不停地夺去无辜的中国人的生命。直到1994年,我进了南开中学,这种来自空中的屠杀还没有停止。 八年抗战,终于胜利了! 爸爸带着我,连夜赶到城里的“精神堡垒”广场。人头攒动,万众欢腾。我们高兴得流下眼泪,叫呀!跳呀!笑呀!唱呀!和许多不认识的人紧紧拥抱着亲脸呀!憋了整整八年的气,多么高兴呀! 抗战胜利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过去的一切,早已成为历史写在许多书上,也深深印在我们的记忆里。 对许多没有经历过这一页血泪历史的小朋友来说,这是像张飞、岳飞一样死板板的“古代”故事,还是什么呢? 亲爱的小朋友,那不是遥远的“古代”,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你的爷爷、奶奶身边的事情。解开他们的衣服,也许还能清楚瞧见他们身上,心口上留下的伤疤呢! 一根根白骨,一张张当时拍的照片,记录了血和仇恨。 可是,现在还有那么一些日本人,胡说根本就没有“南京大屠杀”这回事! 你,一个中国孩子,能不愤怒,不流下眼泪吗? 这是历史,却又不是完全消逝了的历史。 它发生在刚过去的昨天,似乎还浮现在今天的眼前。 有良心的中国孩子啊,永远也不要忘记这段惨痛的历史。 如果我们忘记了,怎么对得起死难的同胞们。 如果你忘记了,还配做一个中国孩子吗? 在我78岁的时候,有关方面邀请我作为那段历史的见证人,参加了电影《南京!南京!》的首映仪式。我目睹了银幕上的情景,仿佛回到了那个恐怖的童年时代,禁不住泪如泉涌。记者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咬牙切齿说:“如果我没有撤退,也会像片中的小豆子一样战斗到底。” 仇恨!只有深深的仇恨! 我是流着眼泪,怀着深深的仇恨写这本书的。顺便说一句,书中的石婆婆巷,我非常熟悉,那儿住着我家的一个亲戚。小时候,妈妈经常带我坐黄包车,到石婆婆巷去看望表姨妈。一次次熟悉了那个善良的车夫“李大叔”,听他讲老南京的故事。妈妈和大人们聊家常,我就和表妹一起玩。那个幽深的古巷和前后进的院子,我记得好清楚。这个场景不是虚构的。 书中还有许多情节,包括大轰炸后烈火熊熊燃烧的场面,以及其他等等,都是我亲眼目睹的,恐怖的记忆十分深刻。大隧道惨案是身历其境的爸爸亲自讲给我听的。他就是像王老师一样,挣扎在洞壁边,依靠一点渗流的水滴才逃脱了厄运。用大头针做的小旗,在墙上的地图标示敌我进退,是我自己每天必作的“功课”。小石头的朋友金根,就是我的小学同学顾金根,也是从上海逃到大后方的一个难童。听着金根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一个来自上海的劳动人民。王老师、朱老师、施表叔、方家阿婆、冬娃、小宁、细妹····,都有生活的蓝本,许多是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许多来自一些同学的讲述。王老师就是我的小学国语老师王士宏,不过是从河北逃难来的姊妹俩。小王老师王士毅已经去世了。大王老师90多岁了,至今还住在北京附近的丰台,可惜已经神志不清,不能认识周围的人了。朱老师是音乐老师,音容笑貌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场在敌机空袭的时候,汉奸用镜子反光指示目标的场景也确有其事。我家就在一个兵工厂,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书中许多抗战歌曲也是我们经常唱的。书中引用的一些战例,从时间到人名、地名全都是真实的。面对神圣的民族抗战历史,我不敢,也不可能随意捏造。以石牌要塞保卫战来说吧,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实。 这本书里有太多的记忆,不完全是编造的小说。历史就是最好的故事,为什么要闭门造车呢? 回想起那段悲伤的历史。我恨,说不出的咬牙切齿的愤恨! 每回一次南京,到一次“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馆”,默默面对着累累白骨,就忍不住哀哀哭泣出声。 狗强盗,你们还不承认滔天的罪行吗?为什么不像那个悔罪的西德总理一样,跪在犹太人的纪念碑前低头认罪,乞求得到宽恕? 中国人民是宽大的,但是前提条件必须是老实认罪! 不能忘记血的历史。蓄意歪曲历史的,简直就不是人! 野兽!披着人皮的无耻野兽! 孩子们,中国的孩子们,牢牢记住这段历史,永远也不要忘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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