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爷光秃秃的脑袋往水里一沉就永远了。 那顶油渍渍的帽子漂出老远,才被浑浊的浪头吞没。 黑狗凫出一里多远追独爷,后来人们看见它伏在大沙坨子上,嘴贴沙子呜呜叫,整日整夜地叫,如泣如诉,揪人心。村里人把馒头把肉给它,它一口不动。那天傍晚,黑狗摇晃着捱到河边,屈下四爪,朝水里猛地一纵,鬼村人就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 辽河大堤决口,洪水狼群般扑向学校。当时还有几个学生用铁丝往树上拴桌凳。 独爷往大柳树上送完最后一个孩子,洪水就嗷嗷到了,他就被吞下去了。 独爷那顶油渍渍的帽子漂走了,黑狗撵去,孩子们在树上哭喊:“独爷——爷爷——” 枣木蟒皮的三弦子挂在树枝上,如钟摆悠荡不停。 水撤了。人们没找到独爷。 最后一个被独爷送上树的小蹦子,擦干三弦子上的水渍,斜抱怀中背地里掉泪。 独爷在鬼村无亲无故,也没扔下啥财产。校长见小蹦子整日死死抱住那弦子,便说:“喜欢它,就归你吧! 小蹦子跪在大柳树下,泪珠儿噗噗印进泥土,说:“爷爷,往后我成天弹弦子给你听。” 柳树沙沙作响,枝杈悬垂那块铁铧的嘤嘤声音,好半晌才静下来。 学校在大沙坨上给独爷竖块木碑,白灿灿的柳木刨得平平,校长墨书一行隶字:
校工宋德明之墓
碑下无尸首,碑后无坟。远远看,大沙坨像座坟。 小蹦子爹不叫儿子再念书了。不是因穷,就是看他不是大学生那料。 小蹦子赶年16岁,留过两年级,自打独爷死后就要强,衣服头发整齐得学生样儿,使劲儿听课,使劲儿写作业,可一考试就是不行。 独爷喂猪,他帮剁菜,独爷喂鸡,他帮扫粪;独爷抱起三弦子,他伸手要摸……独爷打开他的手,说:“这弦子伴我算过天算过命算过仙算过鬼,沾了神气的,小孩子不能碰。” 小蹦子缩回手,目光馋馋的,更觉三弦子神妙。 黑狗跳了河,小蹦子就呆呆坐在大沙坨上像一尊树桩,三弦子斜在怀中,沉默默地弹,“拨楞拨楞”声闷,无曲无调,从早弹到晌,从晌弹到晚,从晚弹到夜…… 夜深了,甸子里青蛙草虫儿不叫了,四野黑得很静很静很静……只有弦声悠悠。 小蹦子弹了7天,爹妈咋劝不归。 7天这日朗朗晴空忽阴,一阵旋风卷上大沙坨,一时沙土弥漫。人们望那沙柱通天,朝西南方向逝去,忙跑去看小蹦子,双目呆滞,面无神情,遥望旋风去向,泥塑一般。他爹妈闻讯赶来,摇晃呼唤,咋也唤不得儿子开口。 小蹦子再也没说过话。 爹把7头牛交给儿子,说:“放牛吧!”手指大沙坨下的草甸子,“这儿草肥呐。” 小蹦子不语,接过鞭子,插进腰带里,背上三弦子,走向甸子。 从此,鬼村人遥遥可见小蹦子坐在高高的大沙坨上弹弦子,牛在甸子里悠闲吃草。 一晃儿大雁嘎嘎南飞,庄稼放倒了,漫野旷旷的刮大风,刮丢了那头小花牛。 小蹦子找了一天一宿不见小花牛影儿,回到大沙坨上闷闷地弹弦子,弹着弹着头就晕忽忽的如身变枯叶,随风飘飘荡荡…… “孩子,你真想学弹弦子么?”一个苍窄的声音对他说。 “想。想弹神神的。”小蹦子对那声音答。“来,我教你。记住,心通指拨弦,才能音律归心,神韵随意,声情所欲……” “能,能找回牛么?” “只要弦传心声,便会如愿……” “你是……” 那声不答,一阵风远去。 小蹦子激灵醒来,揉揉眼,四下寻觅,见不到人影儿。回过头细细琢磨,虽嚼不懂那语,却领会那意,操弦子再弹,弦声顺韵顺律,随轻风起伏跌荡,漫向四方。 天明,大沙坨下传来“哞哞”的叫声。 小花牛不找自归,喜得小蹦子抱住牛脖子久久不放。 小蹦子爹说怪:“真的是弦子召回的?” 儿子点头,又拍拍三弦子,那弦子便发出嗡嗡弦音。 爹说:“怪了,怪神了。” 儿子张张口,答不出声,独自又去弹三弦子,爹听那曲子,直渗心底,如涓涓泉水,连声叫好! 小花牛不再离群,一听弦子声就紧贴乳牛身旁,老老实实吃草。 小蹦子扔了鞭子,端坐大沙坨上,以弦声唤牛。让牛往东便往东,叫牛往西便往西。弦声如无形的鞭子如吆喝声,神奇玄妙。 一阵风声抹过,那苍老声音又来: “孩子,把弦韵融入大自然,融入人们心里去吧!” “咋?”小蹦子望空中问。 “不光让牛听懂你弦声,还要让人让物闻弦声而动心魄。” “噢!……” 小蹦子拨一下弦儿,自语:“大自然……风雨雷电鸟虫畜兽……我懂了。” 于是,他弹鸟叫,鸟叫天雀儿便凌空飞翔,叽啾鸣啼;弹风声,风便刮过来,吹得蒿草咝咝作响;弹虎啸,吓得狼逃……他为自己笑了。 “孩子,还早哩!”苍老的声音又回荡他耳畔。 “还早?” “对。得练到生命的意愿程度。” “怎么练?” “你自己知道。” 小蹦子寻思—晚两天,终于悟出那声音的真谛,抱起三弦子往大沙坨子跑。 天已落雪,四野茫茫,万物素裹。小蹦子稳坐雪中,抱弦弹拨。弦儿声先缓后快,一阵紧似一阵,风狂雨骤电闪雷鸣浪滚涛碎……手指鲜血—琶溅,在雪地缤出朵朵亮丽红光。 小林急喘喘跑来,说:“老胡家牛惊了,到处乱顶,把胡大婶都顶伤了。” 小蹦子跳起,赶到村里,弹起三弦子。 那牛顶倒老赵家院墙,正要去顶迎面去套它的胡大叔,闻三弦声戛然而止,呼呼喷气,乖猫儿一般。胡大叔上去套住它犄角,牵起,就乖乖跟走。 人们围住小蹦子,直门说神了。 一位老人拨开人们到小蹦子面前,上下打量半晌,说:“愿上学么?” 小蹦子问:“啥学?” “音乐学院。” “音乐……我不会唱歌。” “就学弹三弦子。” “真的?” “真的。” 小林挤过来,说:“小蹦子你好运气耶?这位老爷爷是来胡大叔家串门的音乐学院教授。” 小蹦子被教授领走了。 鬼村再也听不到弹三弦子声了。 那群牛没小蹦子谁也管不了,咋吆喝也不听,后来被小蹦子爹卖掉了。 小蹦子是自打有鬼村以来的头一个大学生,人们骄傲的同时,又觉空落落的。 独爷去世3年了。每年七月十五,小蹦子都赶回来给独爷烧纸。在大沙坨木碑前弹一个时辰三弦子。 鬼村人说,小蹦子真真是独爷救过命的孩子呀!出息喽,他独爷该安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