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挂在树梢,将坠未坠。 李江坐在双杠上,悠着长腿。 黄昏,是操场最热闹的时候。南面,篮球队员们围成一圈练习传球。北面,几位年轻力壮的男老师争抢着一只篮球,球在李江的眼前无目的地飞来飞去。田径队的同学们,只穿一条短裤,或跑,或跳,腾起阵阵灰尘。体育老师不时喊叫一两声。 回家的学生们,在固定的时间里汇成一股人流,挤挤攘攘,朝大门涌去。 李江不想回家,书包就堆在双杠下面,跟他一样懒散。 孤独如淡淡的灰色的雾,挥之不去,隔开了他和他周围的喧嚣。 朋友该是治疗孤独的良药,然而,正是乔山这个朋友为他制造了孤独。 那天中午,乔山约他吃完饭去新华书店看书。在那里可以随便站在哪个角落,甚至可以坐在书架子上,舒舒服服地看,不必担心店员的白眼和冷言冷语。 李江喜欢历史,一本《白话史记》才翻了几页,乔山就来叫了:“快上课了,回去吧!” 他恋恋不舍地把书放回书架。 匆匆往外走。 就在他们通过收款台时,店里防盗器尖利的嘟嘟声响了起来。“莫非,乔山拿了书店的书?”可怕的念头瞬间将他全身浇了个冰凉。 店员走出来:“拿出来!” 声音如剑,目光似刀。 书从乔山的怀里拿出来,书皮被塞皱了。乔山的脸惨白。自己的脸必定也是惨白。 做贼的不是他,但他仍然为好朋友感到难过,感到耻辱。 “你,回家取钱!你,留下等他!”店员无情的手最后指向了李江。 在李江反应过来之前,乔山,这个家伙,竟然做出了让李江怎么也忘不了的举动:冲出了书店的门。 李江,呆若木鸡。 偷书的走了,现在,李江成了偷书‘贼’。店员又坐回电脑边去了,眼睛不时地瞟他一眼,意思很明显,你休想脱身。李江不想脱身,他也脱不了身,他根本不具备跑掉的能力。乔山已经跑掉了,这该死的,耻辱的责任就落在他的肩上,这责任他怎么能逃避?而且,一种令人酸软的耻辱感也使他欲逃无力,去拿钱的该是我,乔山还会回来吗? 他该站在哪里呢?被发现时,他们在窄窄的通道上,现在还在。刚才围观的人开始慢慢往里或是往外蠕动,但是人们冰冷的目光和窃窃的议论仍然盘旋在他的头顶。 他吃力地往一边挪了挪,局促地站在收款台前,一个一个“偷”字冲击着他的耳鼓,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更证明了人们的议论。从未尝过在众人面前示众滋味的李江,赤裸裸地暴露在充满鄙视的空气里,简直要窒息了。 甚至,那个本没有什么错误的店员,还恶毒地回答旁人的问题:“他呀!偷书,他同学去拿钱了,拿他做个人质。”说话的和听话的都哈哈一笑。 还好,乔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十元钱往收款台上一扔,一手拿起书,一手拉起李江,没命地跑出了书店的门。 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短短的十来分钟,怎么好像有漫长的一个世纪,久违了阳光? 李江恨恨地剜了乔山一眼,甩开了他的手,一个人跑回了学校。 坐在热闹的教室里了,李江冰冷的身子渐渐地有了些暖意。 “哥们,谢谢你!我。。。。。。”乔山面红耳赤地靠在他的课桌上,低低地说。 李江冷冷地望着他:“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我,我以后再不会,男子汉……男子汉说到做到!” 乔山一语双关,如释重负。 李江说到做到。但是这个秘密,却在他心中积成了心事,沉重的心事,是会膨胀的,耻辱的感觉,竟然会发酵,冒着腐朽味道的气泡,充斥了他的全身。 坐在双杠上的李江,盯着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杨树。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掠过,朋友,同学,却是梦一样的迷离,飘忽! 徘徊在去留之间的太阳,叹了一口气,终于隐去了。人声渐远,操场终于静下来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李江暗暗警告自己。然后,也叹了口气,跳下来,回家! 妈妈已经在厨房里忙着做饭了。一句“回来了,写作业吧!”完成了母子之间的沟通。李江甚至有想砸碎点什么的冲动。但是,他不敢。 时光一天天地滑过去。太阳总是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清蔚蓝的天空。
(二)
书店的门口,李江在徘徊,隔着玻璃门,那个熟悉的店员,驱散了他迈进去的勇气。 没有书拿,手里空空的;,缺少了书的滋润,心里干巴巴的。 “嗨,李江!” 是刘浩,从书店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你也来书店?” “不,不!”李江慌忙掩饰,“我,路过。” “走,到我家去玩!”还没有想出拒绝的理由,就被刘浩拉走了。 “这么多书呀!”李江站在刘浩的卧室里,看到两大书橱的书,终于明白不虚此行! 李江眼里闪着对书的饥渴,开心地笑了。 他成了刘浩家的常客,刘浩妈妈,一位语文老师,看见两个捧着书本读得津津有味的男孩子,总是笑眯眯的。这种笑容让李江心里温暖明亮,他常常沉浸在这种温暖中不能自拔。 这个星期天,李江又来到刘浩家,还刚刚看完的一本《巧捕白象》。开门的是刘浩妈妈:“李江呀,正好刘浩要去书店还书,你们一起去吧!” 李江的脸腾得红了,挨了一巴掌似的。曾经的在这个家庭里的自在被一种难堪取代了。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如果在这里享受读书的乐趣要以去书店折磨自己为代价,他宁肯不读书。 “那我走了……还有事儿。”转身就要下楼。 “拿本书再走吧!”刘妈妈一把拉住了他。这个男孩子有心事,是很重的心事,这种感觉早就有了。她,一个老师,一个妈妈,想帮助他。 刘浩自己去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李江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搓着双手。忽然,他意识到自己该看书,就慌忙翻开手里的《非洲历险》,茫然地扫视。热带雨林中的潮湿晦暗笼罩着他。 刘浩妈妈坐在李江对面,正好能看见他低垂的头,这孩子更加局促起来了。 “孩子,”她斟酌着,“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你可以信任我!你的心事……” 是的,我可以信任她。就冲这份关注和理解! 李江的喉咙哽住了,他怯怯地抬起头来,目光触到尊重和理解。 泪水,再也没有顾忌地淌出来…… “我……我憋得慌!” “我,委屈,我,伤心,我恨书店的店员!我恨那个‘偷’字!我没偷书,我恨乔山!” “……” “我更恨自己,我懦弱,我再也不敢进书店的门了。” “我不敢跟同学们说,我答应了乔山的;我也不敢跟爸妈讲,怕他们把事情闹得太大,只好憋在心里。” “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有个人能理解我,能分担我的痛苦。” 理解的目光好像有魔法,李江一开口,困扰他的心事,曾在血液中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的心事,一点一点地倾诉出来,粉碎在这目光里,飘散在空气中,瞬间无影无踪。 阳光重新变得清澈透明,蔚蓝的天空重新露出了它灿烂可爱的模样。 “不要告诉任何人!”李江再次强调。 “包括刘浩!”刘浩妈妈会心一笑。
(三)
也许,噩梦一定要在它开始的地方,才能真正结束。 书店门口,李江深呼吸,推门。温暖的笑容,理解的目光,柔柔地包围着他! 那个熟悉的店员在,半个脑袋扎在电脑后面。他跟在几个小学生身后,也许孩子们的吵闹惊动了她,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继续往电脑里输入着什么。 李江屏住呼吸,心咚咚咚跳得厉害。 呼。。。。。。李江长出一口气,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一架架整齐的书籍像久别的亲人一样,用浓浓的墨香拥抱了他。 五年后,李江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学心理学。刘浩去了北京,学计算机。乔山,挤进了一家师专的大门,学中文。据说,这家伙拿到通知书的第一句话是: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闲书了。 大一那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三个聚在了城郊的小河边。天空在那时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影子,至于在他们的谈笑间,那片往事的影子是不是也一笑而过?也许只有静静流淌的河水知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