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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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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儿童文学|儿童小说|原创
时光老人本领大啊!他有魔法的妙手,能叫小蝌蚪脱掉尾巴变作青蛙;出土的嫩笋转瞬变为竹子;能叫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可是,他这双魔法的妙手,也许磨不掉各人童年的记忆! 当然,并非所有的琐事记得住。譬如,我在小学课堂听过千遍以上的“公民课”,如过眼烟云,早已忘却,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记不下来了。唯有我恨过、爱过的事情,才深深地镌刻在我记忆里。 在那浑浑沌沌的年代,在那喜欢与小狗、小猫及飞鸟交朋友的日子里,生活当中不少叫人害怕或欢喜的事情,以及不少善良的或魔鬼式的人物,给我稚嫩的心灵留下的印象,随着年月的增长,不是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了。 那时候真有趣,我见着猴子从地面上拣拾烟蒂塞进嘴里,又怒叫着吐出来,觉得好笑,骂它是笨蛋、蠢宝!可是,自己干些什么“聪明”事呢?用小手把水蛇当作鳝鱼抓进鱼篓子,用小拳头擂打小得可笑的跳蚤;甚至还向纯白毛水牛磕过头,因为听人说,向白水牛磕头,以后不会脱牙齿。那时候,最突出的一点,是好奇心大。例如,一听说岩鹰窠里有一种宝草,拿过来揣在自己心口上,往老师门外一站,就能看到老师出些什么考试题,我就花不少精力跑老远的高山去寻找岩鹰窠,结果弄得浑身衣裤缕挂缕丝,弄回的“宝草”屁也不顶用,考试成绩差点儿打零分,心里懊悔得不得了。《芦芦……》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那时候。 见到一个朋友突然缺了颗门牙,我就说: “谁叫你不先找白牛磕头?反正我是不会缺牙齿的。你再不去磕头,当心你的牙齿会掉光,像你爸爸那样说话关不住风。” 这个朋友名叫“水岩鹰”。他爬树摸雀子,一上树就像鸭婆上了瓜架子似的摇摇晃晃,那种提心吊胆的样子可怜极了。可是,水性方面,我甘拜下风。几根箩索打不透的深潭潭里,他敢去抓藏在卵石之间的连石鱼,氽在水里可以换气。游水的姿势,虽然像狗扒骚似的难看,但他能够把衣裤顶在头顶上踩水过蓼河,像走平地似的。他生性桀骜,从不肯向人低头认错。可是由于他担心继续脱牙齿,也只好接受我的建议了。我见他向一只白水牛乖乖地磕了三个响头,并且说: “白牛白牛,保我不脱牙,我捞河里的青丝草给你呷。” 那只好像默认自己有“神通”的白牛,抬起头来,横水岩鹰一眼,傲慢地摇了摇尾巴,嘴角流着一丁点儿青草汁。我和水岩鹰都很尊敬它。 可是,过了几天之后,我和水岩鹰又报复性地各抽了那只白水牛几鞭,因为水岩鹰的牙齿照样脱落,而且,我也脱了一颗牙齿。牧牛的老人家,一打听到我们打牛的缘故,便慈祥地笑劝道: “牛有什么罪?它只会替人耕田,从不骗人,活着一天替吃饭的人出力一天;死了,还把一身皮、骨、肉给人吃用。牛是好心肠的哑巴仙人,不是骗子。世上骗人的东西,只有两只脚,你们要到两只脚的东西里面去找啊!” 老人家的规劝,我们并不当一回事。甚至想到所指的“两只脚的东西”,是指稻田边那些禾鸡子哩。一次,我去捕捉一只禾鸡子,眼见着它蹲在一丛禾苗底下睡觉,等我悄悄地走过去双手一按,嗬,这东西早不见,那里只有一个老田螺和一堆污泥。这两只脚的禾鸡子不是很会骗人么? 当时,我和小朋友们(包括水岩鹰)想得多一点的是什么呢?是寻找“有趣的事情”闹着玩。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蓼河环抱的高沙市镇上见到一个“卖灵鸡子”的老头。看那模样,祁戏台子上穿袍褂的宰相爷及插野鸡翎毛的大元帅,也没有他出色,没有他的脾气,没有他引人注目。这个老头是个相貌滑稽的人,可能是五十几岁或六十几岁的人,肥胖方脸,阔嘴巴,额头宽得有熊掌大,细眯眯的棱角形眼睛里,好似藏着滴溜溜的水银,鸭嘴子鼻下边,有稀稀落落的黄胡子,每每笑着讲话的时候,多少有一点像刚吃过老鼠蜷曲在灶头酣睡的猫。他戴一顶荷叶边破草帽,穿一身青洋布长袍,腰系一条印花汗巾,缠着裹腿,穿芒草鞋。个子也并不算高大。他面前有一担箩筐,里面装着至少三百只灵鸡子,全是燎了羽毛,剖去内脏,用稻谷壳子烟火熏焙出来的腊味。每一只灵鸡子的重量,大约三、四两。他面前箩筐边竹签子编的小笼子里,关着一只乖巧的大鸟,听说,那就是活着的灵鸡子,它浑身的羽毛,跟高山上的锦鸡子羽毛差不太远,有金黄色的冠毛,尾巴虽不是修长的翎毛,但比彩色的褶纸扇还要迷人。论形状,有点像宝鸡,可是要比家鸡灵敏一千倍。尤其是有细绒绒的白绒毛圈住的黑眼睛,机灵得跟闪电差不多。 很难想象,那个卖灵子的人,是怎样逮住这种机灵的飞鸟的。活活泼泼的灵鸡子,并不乐意笼子里的生活,好像每一秒钟,都想冲出笼子来,回到硕大无边的天空去。灵鸡子求生存的意态,很令人同情,它们跟那些安逸地在笼子里学人语的黑得发蓝的鹦鹉,没一丝一毫相同的地方。一个不安,一个舒畅。 卖灵鸡子的老头的叫卖声,是用胡琴伴奏的。他一边拉着胡琴,一边乐不可支地叫唱,那声音不像本地话,由于高沙长住的流亡难民多,南腔北调的人多,我也能听懂不少: “……山珍海味真好呷,灵鸡子肉赛天下,为人没尝过灵鸡子肉,想来实在不像话。……有心要买并不难,八个铜钱买一只……” 我见着围观的人纷纷购买,一转眼,就卖掉了几十只。有个好喝酒的人津津乐道说: “炒一只灵鸡子,可以喝两壶酒。” 另一个买主补充说: “灵鸡子肉香得出奇,进了嘴,连骨头都不用吐出来。” 还有个胖乎乎的财主叫嚷嚷说: “十只下蛋的老母鸡,也顶不上一只灵鸡子肉的营养价值。飞鸠走兔徒有空名,哪及灵鸡子肉爽口?哪及灵鸡子肉出味?天下罕见的美味也!” “灵鸡子是天上最精灵的生灵,老头子,你用什么神功妙法弄来的?”有个匆忙掏钱的商人问。卖灵鸡子的老头子摸一摸黄胡子,夹一夹鬼眼,高深莫测 地继续拉着胡琴,吊儿郎当唱着回答问询的人,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难得老板下驾来盘查,我这里二胡伴奏回老实话。我要言语里面羼了假,来生变羊咩咩摇尾巴。……” 围观的人又纷纷催促说: “老头子,看你好口才,雇你去卖狗皮膏药,不会赔本钱,快往下讲呀!” “莫打岔,看他胡诌些么子扯谈经。” 卖灵鸡子的老头子,大不以为然地唱下去。 “莫打岔,听我嘎弓嘎弓讲实话。盘古开天到民国,谋生各有各的法,要问抓灵鸡子何妙法?全靠我前生与玉帝是亲家!……” 围观的人,都听人了神。不多一会,我见许多淘气的小朋友,在街头巷尾学唱卖灵鸡子老头的谣歌,一个比一个记得清。 当天晚上,水岩鹰找我来了,他说他学会了一个好谣歌,等他唱了之后,我就讥笑道: “亏你当新鲜事!我是当面听过来的,你是从旁人那里拣来的,错了好几句呃!”我当场纠正了他唱错的几个字。 水岩鹰服了输,但又问我: “你,吃过灵鸡子肉吗?” “没有。”我红了脸,只好如实回答。 水岩鹰胜利了,神气十足地说开了: “我才吃过一条灵鸡子腿巴,哼,真过瘾,以前我以为天鹅腿巴好吃,谁知,一百只天鹅腿巴的味道,也抵不上一条灵鸡子腿巴的味道哩!妈妈先不肯买,怕花费钱,我就哭,放开口装出一副哭相,我说:妈妈,我吃不到灵鸡子肉,那就明天不上学。妈妈没办法,只好花费八个铜钱买了一只。先用香油炸了,放一点儿大蒜子,加一点儿花椒,嗬呀!我围在锅灶边,团团转,等不到妈妈盛到菜碗里,我就从锅子里抓了一坨往口里送,一进嘴,我就乐得眯了眼……” 我听着听着,心烦起来,有点嫉妒,便说: “别吹了,我明天让妈妈买去。我也会吃到的。”并撒谎说,“妈妈已答应明天去买三只灵鸡子。” 水岩鹰也许没有恶意,说: “反正我比你吃在先。” 我出于一种好强心,立刻说: “后来我又对妈妈讲过,用钱买来的灵鸡子不好吃,我要亲手去抓灵鸡子,那比买来的死货有味得多!等着瞧吧,我明天就去抓。” “你抓得到吗?”水岩鹰轻视地瞄我一眼。 “我不会抓?你忘了我抓过鹭鸶吗?” “没有忘。” “你记得清,是谁摸着天高的树上喜鹊蛋分你吃的?” “是你。你梭下树的时候,裤子划破了,不敢回去,是我用狗尾草帮你把划破的地方打了个结……” “这就是说,抓鸟,取雀蛋蛋,我都行!” “不!别忘了,灵鸡子不是鹭鸶,也不是鹊子蛋,是开枪也打不中的灵聪鸟!……” “哼,不信,你等着瞧吧!”但我一想到这是抓什么鸟,凉了半截,语气软和下来。不过,面子还放不下来。我心里想着:谁要是教会我如何抓灵鸡子,我愿意把我最心爱的弹弓送给他。我用这个弹弓,已经消灭了十二只麻雀子了。还有一次,一只鹞鹰追捕一只可怜的斑鸠,我就是用这个弹弓发射一枚小石子,命中在鹞鹰的屁股上,痛得它慌忙逃走了,斑鸠也就得救了。想想看,这难道是一个平常的弹弓吗? “还用瞧什么?等什么?”水岩鹰接着说,“我们应该学,把抓灵鸡子的本领学过来。” “向谁去学?”我存希望地问。 “当然向那个黄胡子学呗!” “他肯不肯教?” “他敢不教?” “噢?!吹牛鬼。” “谁吹牛?” “还有谁?你呀!又是你呀!” 水岩鹰脸红了,可能他又记起了前不久吹牛招的灾祸。那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在“观澜小学”门前的青草茵茵的“岸山”上玩,见到一匹枣红色的马,拴在一个地方吃草,我们打赌,谁敢爬到马背上去坐一分钟再下来,谁就有权利在其他同学的鼻子上划三下子。水岩鹰逞能说:“我早就是骑牛能手,这马呀,也早就会骑,到马背上坐三分钟都行。”大家说他吹牛,他就赌气爬到马背上去。结果,被枣红马踢了一蹄子,背上青了一大块。 半晌,水岩鹰又说道: “老实告诉你,我这一次,不吹牛,谁吹牛,谁就是蟋蟀变的。你知道吗?抓灵鸡子的老头子,他住在‘兴隆伙铺’,伙铺老板,是我亲姑爷子。他要是不肯教我们,我叫姑爷子把他赶出伙铺去。老实说,他不敢不教的。” 两人商量下来,立刻到他姑爷家大着胆子求教去。但一路上总有点担心地议论着。 “老头子要是答应了,多好!” “万一不答应,就叫姑爷子赶他走。” “只怕你姑爷子不愿意。” “我叫姑妈去骂姑爷子!” 不一会儿,我俩就走进了“兴隆伙铺”。我们见那个抓灵鸡子的老人家,已经熟睡在点着桐油灯的楼房一张草席床铺上。他打着很响的呼噜,这种鼾声,跟补锅匠的小风箱差不多。他嘴边喷着刺鼻子的烈酒气味。水岩鹰问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回答,掐了一截稻草芯子去扒老头子的鼻孔,才拨弄了几下,老头就打了个很响的喷嚏,坐了起来,斜着半开半合的棱角形眼睛,稀里糊涂地说着话: “我……在哪里?摆龙门阵……菩萨保佑……马拉个巴子,喝吧,再来一杯……钱,钱钱……有!……”他身子一歪,又蒙头大睡了。 我们都摇不醒这个烂醉如泥的老头子,他不像个活物,简直等于一截沉重的木头。更恼人的是,当我们去摇他肩膀时,他还好似摇篮里的娃娃,在睡梦中受到摇晃一般舒适地哼哼着。水岩鹰火冒三丈,主张用冷水浇他的头,但被他姑母制止了。 “哎!少作孽啊,神仙也少不了一觉。他是夜游神,他睡到夜半还要出门去谋生路的。”老姑母唉声叹气说,“你们何苦吵醒他呢?”她把我们引下了楼。 水岩鹰便向老姑母说明了来意。 “回去吧,明天我跟他说。”老姑母耐心地劝导,说:“读书伢子,又何必学些不正经的事情呢?” 我和水岩鹰并不认为抓灵鸡子是不正经的事情。这时候,甚至觉得马戏团的魔术师,也不及抓灵鸡子老头神秘有趣。 我们走出“兴隆伙铺”之后,作了商量,下决心在门口等候那个神秘的老头子“出门”。水岩鹰铁了心地说: “等吧,等到天亮,也要等到他出门。”他又提醒我说:“当心,别睡过去。 于是,我俩就在“兴隆伙铺”的屋檐下坐下来,为了让伙铺的看家狗不哼叫鬼精灵,水岩鹰还掏出吃剩的半个麦粑粑,笼络了那只看家狗。很生效,我们平平安安地坐在屋檐下。如果说,也有不安全的地方,那就是讨厌的蚊子拚命地叮吸我们的血,恨不得在一时三刻叮死我俩。水岩鹰先是很响地用巴掌打击它们。但后来怕惊动屋里的人,就干脆让它们狠心咬去。 我倒不怕蚊子,最可恼的是眼皮打架了。我把一只手伸给水岩鹰说:“你过一会就用手指甲抠我一把,免得我作梦。” 水岩鹰可能很久没剪指甲了,他抠我第一把时,我痛得差点儿掉下眼泪。但我并不埋怨他,却欣赏自己的小计谋。水岩鹰后来也把一只手伸给我,说: “你也照样抠我吧,我也快作梦了。我刚作了半个梦,梦见一只灵鸡子飞到我面前来了。” 街巷一片漆黑,时而也有一两个人走动,身旁的看家狗间或吠它几声,但它并不动身子。很快,我们听见蝙蝠在檐前吱吱吱的飞舞声,几颗星星,从漆黑的天空钻出来窥探我们。紧接着,又听见水岩鹰的爸爸在街巷呼唤的声音。 “听见吗?你爸爸。”我低声说。 “别吱声。”水岩鹰忙低声说:“他要是知道我们在这里,就完了。” 也不知我们相互抠痛了多少次,伙铺的门终于“嗡雁”一声拉开了。走出个抖抖索索的老头子,那就是我们要等的神秘人物。我们心里真乐开了花!跟着他走出一条巷子之后,从他身后冷不防不声不响扑过去,揪住他所背的一个空麻袋,由于冲击力不小,他差点倒栽葱。 “寨王爷呀!我是个穷光蛋!我不是老财主呀,我没有金银财宝奉送,你们到别人身上发财去!行行好,寨王爷!我……” 老头子浑身筛糠似的尖叫着,龟缩着脖子,显然把我和水岩鹰当作拦路抢劫的强盗了。我们得意地、抱歉地笑着。冷不防,他车转身子,揪住我俩各一只手,好痛的,他的手指甲像刀子一般刺人。 “噢?!小鬼欺侮阎王了!妈拉个巴子,我要你们的小命升天……”他磨牙切齿咒着,唾沫喷到我们脸上,但由于星光模糊,只能见到一张黑糊糊的蠕动的黑烧饼似的脸。 这种危险的关头上,迫使我们争先恐后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并恳求他领我们一块儿去抓灵鸡子。 他剧烈地笑着,放开了他的“魔爪”,宽宏大量地说笑道: “这么说,我走运了!我这光杆司令,正需招兵买马,皇天在上,一言为定,我就让你两个当勤务兵,不不不,职位太小了,如今这世界,谁不希望当官?就封你们为两员虎将。今晚跟我去擒拿天上的神鸟,如果你们听从命令,做事有功,明早回去,各人奖励一只灵鸡子。” 我们兴高采烈,讨好说,只需要参加抓灵鸡子,不需要奖赏。但老头子讥笑说: “别高兴早了,如果你们今晚不好好听从命令,说不定我还要剥掉你们的衣衫去换烧酒喝哩。” “行!我们听司令的话。”水岩鹰这鬼精灵抢先表明了态度。 于是,老头子就让水岩鹰背一个空麻袋,让我给背一个小葫芦。出于好奇心,我摸了又摸,觉得这个葫芦不仅轻巧,而且似乎形状古怪:差不多有点儿像个小小的如来佛,圆脑袋,滴溜溜圆的圆肚子,还生了似扁似圆的歪嘴子。 “当心!别跌在地上,一跌破的话,你就是变十次牛马,也赔偿不起。”老头子尖着嗓门,连忙警告我“有人用三尺四寸高的金菩萨,也没有换去我这个葫芦;还有个大财主说:你把这个葫芦送我,我画个押,送你三十亩地给你当个小财主,行不行?我说:不行,这是天上的玉皇大帝给我的,我吃喝玩乐,都靠着这个葫芦……想想看,它是什么葫芦,它是我的摇钱树啊。没有它,天上那些比飘海八仙还聪明的灵鸡子,又怎么肯乖乖地听我的话呢?” 一路上,这老头子吹得好玄啊,他还说:“这个葫芦会在夜半跟他说话,会告诉我:起来呀,你还不发财去?财喜来了,有几千只灵鸡子从四面八方飞来了……所以,这个葫芦,总是搁在我枕头边的。……” 我们走出了几条街,才出了高沙镇,又走进了青草与麦子香味很浓的田野。 最先欢迎我们的是叽叽咕咕的青蛙。而且,月亮也从乌云里钻出来。阡陌间野玫瑰的花香,给我添增了活力,消除了苦行的疲劳。我情不自禁地唱了一句歌,但立即受到老头子的斥责: “公羊是爱叫的,公鸡也是爱叫的,但它们都不喜欢夜里叫。懂吗?嗯?我看谁再叫,再喊,就把他赶走。……” 无疑,我和水岩鹰再也不敢哼叫了,像羔羊似的驯服,跟着老头子盲目地满山四野走,甚至脚上扎进了刺,也顾不上细心摸着扯出来。好像我们的头脑已失去支配自己行动的作用,已变成了指挥我们的那个怪人的一条尾巴,不,连尾巴也不如哩。因为尾巴还有左右摇摆的作用。天知道走了多久,老头子跌进水沟里去了,而我和水岩鹰也机械地踏进水沟去,直到半截身子浸湿了,才感到上了一点点当。 “不要紧,等一会儿烧一堆大火来烤吧,继续跟我走吧,不能怀疑我再带错你们的路,我是试一试你们对我相信不相信。”老头子扭着自己的湿衣裤,不服输地向我们夸耀着自己。听起来,真让人有点害怕他,我心里想:如果他是狼外婆变的,说不定会把我们从头到脚吞下去的。尤其是见到水田边破碎的月影像金环蛇似的蠕动,我越发害怕地这样想。 终于,怪老头子停下来了,他领我们爬上了一座很高的和尚头似的山峰,和尚头没有头发,这山峰上也没有灌木和森林。但这里好似伸手可以触摸到星星的脚尖子。 老头子叫我们乱抓乱扒些杂草,后嫌不够,他又指挥我们到山下去搂些麦秆到上头来。我们不怕吃苦,照着办了。他碰响了火石,把火烧起来了。火花很美丽,但是水岩鹰最先发现了麦秆中还有不少没打落的麦粒子,我也忙着要求不烧麦秆。老头子恶狠狠地说: “小傻瓜们,这不是比赛良心黑白的时候,是我们抓灵鸡子的时辰,烧不起火来,我明天拿什么去买酒喝?……” 他见我和水岩鹰不再吱声,便在熊熊的火堆边告诉我们关于灵鸡子的一些秘密。原来,每年麦熟时节,灵鸡子从天远地远的地方飞过像南方“高沙”这种地方。它们白天不动,藏在水沼地带或森林里打瞌睡,夜里就飞呀飞,往往是成百上千只灵鸡子组成一支队伍。由于队伍大,它们像一朵黑云,把星星、月亮也要遮盖一瞬。一般猎枪是对付不了它们的,因为飞得太高了。但是,它们一听到葫芦的叫声,就要飞下来,特别喜欢飞进火里去。 一听到这儿,我就兴奋地说: “这好办,明天我们也去弄个葫芦来吹一吹!” “有那么容易吗?”老头子在火堆边讪笑着,眉眼斜挤着,全是一副自负不凡的架势,他说:“任何葫芦里发出的声音,灵鸡子都不会相信,只有这种葫芦的声音,才能够叫唤它们飞下来,不顾命地扑下来……”说着,他又布置我和水岩鹰的工作,“我一吹葫芦,傻瓜们飞下来,飞进火堆里来,你们俩就把它们从火堆里扒出来。”他非常乐观。 我们简直不相信他的乐观是可信的。同时,又迫切希望那一切是可能的。 很快,一切都变成实实在在的事情。老头子吹着葫芦,吹一阵,憩一瞬,又继续吹下去。那葫芦的声音怪得很啊,它好像比芦笙的音调悠扬些,比黄牛的叫声痛苦些,好像听起来叫人胆寒,好像一个可怜的婆婆在为着伤心的事情哭泣。它总是“芦芦芦芦……” 说也怪,神话般的怪事出现了,灵鸡子先是几只几只地栽下来,栽在火里烧死了自己,接着,十几只、几十只地往火里栽下来,一只一只烧得好惨,吓得我和水岩鹰双手把眼睛捂起来,不敢去看那些可怜的“傻瓜们”,我们都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傻成了这样……。 不料,老头子却恶狠狠地咒骂我们了,他说要是不帮他从火里扒出灵鸡子来,他就要掐死我们,并且说: “我人一个,命一条,掐死了你们,远走高飞。”他的话,吓出我们一身冷汗,我们真担心他下毒手哩。 我们只好扒呀扒呀,把栽落在火里的灵鸡子扒出来。更奇怪的是,有些没有被火烧死的灵鸡子,竟飞落在我们三人的头上、肩上、身前、身后,可怜巴巴地“芦芦芦……”啼叫着,我们伸手去捉它们,也没有一只肯走的。我们想象不到,天底下竟有愚蠢到这种可怕程度的小东西。我出于同情心,把肩上一只活生生的灵鸡子甩上天空,悄悄说: “逃生去!” 然而,那愚蠢的东西,又飞回来,落在吹葫芦的老头子头上。可怕呀,老头子把它抓在手里,用两个手指把它的脖子掐了一下,它哨的一声,就再不叫了,拍着翅膀,伸直一双黑手似的脚爪,死了。 紧接着,我们又见到老头子照这种方式杀死了几十只活灵鸡子。差不多每一分钟,他可以掐死七、八只以上。他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刽子手。他是笑眯眯地掐死它们的,尖刀似的指甲上沾满了殷红殷红的血液。 “看你们那样子,很害怕吗?”他见我们的胆怯模样,便唉声叹气说,“从哪里学来的阿弥陀佛呀?照你们这个模样,那就猪不能杀,羊不能宰,人只好个个吃青草了……”他又说,“你们,你们不是很想吹葫芦吗?来,轮流帮我吹呀,一个一个来吹,光看着人家吹有什么味道?” 我和水岩鹰犹豫不决,不大愿意效劳。 “吹吧,你们如若不帮我吹,我就不告诉你们关于葫芦的秘密。……吹吧,吹……吧,看你们怎么像小姑娘一般忸忸怩怩?亏你们还是男子汉哩。只有鬼才相信你们是男子汉。我是不相信的……” 后来,我们听从了。各人吹了一会儿。吹呀吹呀,芦芦……芦芦……天上一片芦芦的慌乱声,地面也一片芦芦的啼叫声,我们眼看着自己害了不少的灵鸡子。老头子嫌我们吹得不得力,便夺回了葫芦。他要继续亲自吹那可怕的芦芦……的声音。天麻麻亮时,芦芦……的声音断绝了。老头子清点了一下猎物,张口大笑道: “哈哈哈……他妈拉个巴子,得五百三十六只,不愁没有钱进酒馆摆龙门阵了。你们懂不懂,这钱呀,不可恶,有了钱,确实能叫鬼推磨的。……”他又说我俩有功,帮了半夜忙,要奖我们各人两只灵鸡子。我们都不愿要。 我们看着血红的太阳升上来,满天的霞光像血染过似的。我真累得差一点要倒下地了,后悔不该瞒着父母出外来自讨苦吃。水岩鹰也这样说。 老头子由于麻袋太沉重了,要我和水岩鹰帮他的忙,把上衣脱下来分担一点猎物。我们都不答应。但是老头子又和颜悦色地说: “如果你们肯帮忙,我就把一个最重要的秘密告诉你们,灵聪的灵鸡子为什么那样听从葫芦的叫唤,行不行?” “你先说吧。”我提出条件。 “如果我说了,你们不肯背呢?”老头子夹着狡猾的眼睛盯住我和水岩鹰。 “别忘了,我们是男子汉。”水岩鹰高傲地昂起湿漉漉的头,他额前头发上直滴着露水珠子。 “好。我就说吧,把老底子上的秘密都讲出来吧。”老头子神气十足地用一个手指弹着葫芦歪嘴子说,“芦芦的声音,并不是什么歌声,葫芦里吹出来的,是模仿灵鸡子当中最有威信的母灵鸡子的声音造的,这种母灵鸡子,是它们领头的角色,本事大,夜航的时候,从不会领错天上的路线。半空中,它能够嗅到地面什么地方有水喝,有麦粒子吃。也能第一个识破天上和地面有没有伤害它们的敌人。它像一窝蜜蜂里的蜂王,是灵鸡子信任的好妈妈。它的声音出现在什么地方,一群大大小小的灵鸡子就要不顾性命地来寻找它们的妈妈。我造的这葫芦的声音,老实告诉你们吧,它的声音是假的,但比真的更真。这时候,天上领头的真正的母灵鸡子的叫声,却反而变得不像真的了。懂吗?这叫诀窍。嗬嗬!我讲完了,这就看看你们是不是守信用的男子汉了。” 我和水岩鹰把上衣脱下来当作“包袱”,给老头子各背了一小包死灵鸡子,这时,我的心情特别沉重,真想大哭一场。耳边好似老是响起可怕的“芦芦”之声。尤其难过的一点,这一场大屠杀当中,我们也吹了几声葫芦,不也欺骗过这些咽了气装进麻袋和衣衫包裹的灵鸡子吗? 一下子要发财的怪老头子却空前欢乐地哼着怪调,一种我们听不懂的怪调子,非常刺耳的怪调子,他好像一个大懒虫忽然得到一窖金子一般神气,如果穿上祁戏台子上的黄袍铠甲,更不知威风到何等程度了!这个老家伙处处叫我们看不顺眼。我和水岩鹰在他背后悄悄地嘀咕着: “你说,灵鸡子还会上当吗?” “会。你没看到他腰带上挂的葫芦吗?” “看到了,真可恨!” “我也恨它!真想砸碎它。” “对!砸吧,若不,以后又会有灵鸡子上当的。” “他那么高,那么大,奈何了他吗?” “不怕,我们想个办法吧。” 这时,我耳边好像又响起了灵鸡子的惨叫声,眼前好像又见到屠杀灵鸡子的凶器——老头子尖刀似的长指甲。我来不及细想,心一热就抖落了衣衫里的猎物,紧向前冲过几十步去,一把扯下了那个魔鬼似的葫芦,咬着牙往路面上摔,啪的一声,它顿时变作了几片。糟啦!老头子火冒三丈,撂下沉重的麻袋来捉我们。而且是哭丧着脸,像饿狼扑羊一般来抓我们。 “小强盗,没心肝的小强盗,今天不掐死你们,我就不算人,……” 我们拚命逃走。 老头子拚命追赶我们。 好险啊,若不是路边一只狗咬住了老头子的腿,我们不死也少不了在他手下脱一层皮。 各人回到家里,都受到父母严厉的责备,而且,从此我们不敢走靠近“兴隆伙铺”的路,生怕碰上那个怪老头。 当天晚上,我们做了相同的梦,梦见那怪老头掐住了我们的脖子,用那生着长指甲的黑手……梦中的呼叫惊醒了自己的父母。水岩鹰的妈妈第二天还请巫公画了符咒,要水岩鹰带在衣口袋里避邪气,防瘟鬼。但水岩鹰把符咒丢尿坑里去了。 两天后,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个怪老头在街面上卖灵鸡子了。找寻了好几个地方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一个星期后,我和水岩鹰的心情都平静了,而且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乐。都觉得我们做了一件世界上极大的好事。好像功劳比孙悟空还要大似的。我们觉得,从此以后天上那些自由自在南来北往的灵鸡子,再不会受害了。 我俩把如何砸碎葫芦的经过添油加醋讲出来,小伙伴们都拍手叫好。他们把我俩当成了小英雄。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们在一个草坪里做游戏,无忧无愁地唱着早已流传开的谣歌: 莫打岔,听我嘎弓嘎弓讲实话。 ………… 要问抓灵鸡子何妙法? 全靠我前世与玉帝是亲家…… 同时,我们还加了几句: 葫芦砸个稀巴烂, 灵鸡子天上芦芦笑, 笑哈哈,笑哈哈, 山坡开满了阳雀子花! 可是,过了几天,水岩鹰哭着脸告诉我: “不好了!那老头又在街上卖灵鸡子了,我亲眼见到他的,他比以前更乐了……” “我不信,他哪里还有葫芦?”我先吃了一惊,接着说,“你吓我来的。” “如果我吓你,我是蟋蟀变的。”水岩鹰气得脸蛋儿通红,说:“不信,你看看去。” 不多久,我们俩慌慌张张走到闹市一条小街看去,果然不错,那个老头子还在那里拉着胡琴叫卖丰收的灵鸡子,购买的人不少,有个好吃的生意老板正在埋怨说: “老头子,这一向大家盼望你来卖灵鸡子,你溜到哪里去了?” 老头子回答说,他原先的葫芦被两个小草寇砸碎了,他是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制造葫芦去了。这时,我猝然发现他腰带上佩挂的葫芦是崭新的。我们明白了,我们奈何不了这个怪人,他神通广大,他会制造,他手下的葫芦是砸不尽的,灵鸡子受骗的日子,是没个完的。我和水岩鹰真想再走过去夺葫芦,但是,哪能行呢?他的手臂比我们的大腿粗,更可恼的是许许多多好吃灵鸡子肉的人,对怪模怪样的黄胡子是那样器重,像一圈人墙似的围住他,用赞美的眼光保护着他,好似希望他制造出十个、百个甚至千个魔鬼式的葫芦来。我和水岩鹰只好寂寞地走开了,甚至担心那怪老头偶然认出我俩是他的“仇敌”……太可怕了,我们一时想不出任何办法来。真恨透了这个“两只脚的东西”! 这一天夜里,水岩鹰说在恶梦中见到了那个被砸碎了一个葫芦的人鼓动一群人来抓他,一个个伸出长指甲的手,其中有他的同学,有他的小伙伴和老姑爷……我在这一个晚上,没有做什么梦,但总是睡不熟,总觉得窗外和屋里到处是可怕可怜的“芦芦……”的音响。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还容易把风吹、水流、风车叫的声音当作“芦芦……”的音响,简直叫人的灵魂感到战栗。那种声音啊,竟是这样痛苦而恐怖。它在我的童年时代,过早地添了一丝忧愁。相当长一个时期里,我一直怕见葫芦,怕听真的或是假的那样“芦芦”的叫声。我只喜欢一切飞鸟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飞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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