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本村的小学念五年级的时候，一天，忽然听说有一位大学生，因为犯了什么错误，被下放到我们村接受“劳动改造”来了，就住在村东头的那个破旧的、阴森森的关帝庙里。
　　那个破庙，以前很少有人敢进去，更不用说住在里面了。听说那里头常常“闹鬼”。有人甚至看见过堂屋的红木梁上还挂着“吊死鬼儿”的结着活扣的绳子。有好些日子，我们放了晚学，常常怀着好奇心远远地朝那里张望。但除了能看见一段连着“闹鬼”的屋子的破砖墙，还有一块长满了高深的蒿草的空地外，便什么也看不见。我曾听爷爷说过，那块空地，是当年日本兵的马号，那些蒿草长得比断墙还高，有时往里扔几块砖头，便会从那密密的草丛里“哇哇”地惊飞起几只吓人的黑色大鸟，像老鸦，也像绣眼鸟……每当此时，我们便会吓得各自撒丫子逃散了，仿佛觉得那些“吊死鬼”正伸着血红的舌头在后面追赶自己，尤其是在月牙儿刚刚挂上槐树梢的擦黑天……
　　关帝庙在我们幼小的心中，一直就是这么神秘而可怕!
　　现在，这位大学生来了，而且竟然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也真够大胆的。不知道他晚上睡觉时会听到一些什么声响，会看到一些什么景象……

二

　　那时候村里非常缺老师。不久，这位大学生便被公社安排到我们小学来当我们的老师了。
　　他是个瘦高个儿，穿着一件很旧、但很整洁的青布棉袄，头发老长，围着一条深紫色的围脖儿，眼睛深深的，好像藏着许多说不出来的忧愁。一进小教室的门儿，他便轻轻地摘下围脖儿，放在讲桌上一张干净的报纸上，然后默默地看了我们好久，声音低低地说道：
　　“同学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姓华，是个犯了错误的人。我感谢咱们村里的乡亲们，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他们不嫌弃我，给了我亲人一样的宽谅和温暖，让我来和你们一块儿在这里学习。以后你们如果愿意，就叫我华老师吧。叫华大哥也行。我相信你们都是很纯朴、很有志气的小弟弟小妹妹。别的，我就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好，现在咱们翻开课本……”
　　华老师会说一口非常好听的普通话，全不像我们本地的老师那样诈诈乎乎的。我们因此都听得格外仔细，整个教室里有了平常少有的安静。没过几天，我们就和华老师熟了，而且敢在散学之后，跟着他走进那个神秘的、阴森森的关帝庙了。
　　这个破庙，经过华老师的打扫和收拾，再也不那么吓人了。那块长满了野草的空地，已经变成了一方整整齐齐的菜畦，而且已经打好了地垄儿。华老师说：“等过了清明，不，过了谷雨，你们就来看我种的蔬菜，肯定会长得好。因为那些枯草乱枝，全让我烧成草木灰施进了菜地。如果你们愿意，就把这儿当成你们的‘百草园’吧!”
　　走进里屋，第一眼我们就去看梁上，寻找人们说过的那吓人的绳子。华老师说：“早让我烧了。你们看，这不是很整洁的房子吗？比起我的导师们在农村的住房，好多了呢!”
　　“那……那黑红的棺材呢？听说，这屋里还停放着几口棺材……”我们问道。
　　“哪有什么棺材?纯属子虚乌有!”
　　原来这是大人们编排出来的吓唬我们小孩子的故事呀！——那一直压在我们心上的可怕的东西，就这么让华老师轻易地扫除了。
　　“不过，我猜想，你们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愿望，都是好的，都是希望你们好好用功，把书读好了，为咱们村争光。你们看，咱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多艰难，多贫穷啊！”华老师让我们坐在他的小床上，笑着对我们说，“希望你们常到我这儿来，我会讲许多故事给你们听。再说，我一个人住在这儿，也孤独。人哪，还是应该和人呆在一起。当然，要和善良的、纯朴的、诚实的人在一起，你们说对不?”
　　我们都使劲地点着头。华老师的小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这才叫城里人呢!

三

　　有个星期天，我上午拾草回来，下午忍不住又跑到华老师那里去了。
　　这一次，华老师见是我一个人来的，便放下正在搓洗的衣裳，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旧皮箱，拿出了两本包着牛皮纸封皮的小书送给了我：“我看你是班上最用功的学生，好好学，将来会有出息的。我本来有好多书，都让人收走了。这两本书，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看的，所以一直保存着。现在就送给你吧。平常抽空儿在家里读读，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懂吗?”
　　我使劲地点点头，双手接过这两本小书，又向华老师鞠了一躬。
　　这两本书，一本叫《丘克与盖克》，一本叫《蓝碗》，都是一个叫盖达尔的人写的。
　　华老师说，盖达尔是个了不起的人，十五岁就当了红军团长，指挥过好多好多的战斗，是苏联有名的英雄。那里的孩子们，都亲切地称他为“伟大的盖达尔叔叔”。“伟大的盖达尔叔叔”的书，就这样成了我平生最早读到的外国小说了。
　　我清晰地记得这两本小书从封面到封底的图案。而且我还注意到了，在那本《丘克与盖克》的扉页上，还有用蓝色钢笔水写的、有点褪色的几行娟秀的小字儿：

　　什么是幸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但是所有的人在一起，都会知道和了解：应该正直地活着，辛勤地劳动，并且热爱和卫护这个名叫祖国的广大而幸福的土地……
　　　　　　　　　　　　　　　　　　　　　　　　　　　　　——给华夏留念。丽亚。

　　我知道，“华夏”就是华老师。那么“丽亚”是谁呢？是一个女孩子吗？我当时没有想到去问问华老师。后来我常常想，这中间肯定有一小段美丽的故事。而这段话，从此便成了我常常引用并提醒自己的一段格言。

四

　　不久，我小学毕业进入社生联中念中学了。在联中，我靠着自己的勤奋成了全校有名的“好学生”。有同学回村把一些我的“好消息”说给华老师听，华老师满意地说：“这并不奇怪，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嘛!……”
　　1975年夏天，在两位高年级同学的介绍下，我向联中的团组织递交了自己的第一份入团申请书。我清晰地记得，在申请书上，我恭恭敬敬地抄上了我自己喜欢的两段话。
　　一段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另一段便是华老师给我的书上的那段“什么是幸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
　　现在想来，不免觉得有点可笑。一个十四岁的乡村少年，对于人生的理解还只不过停留在对于饥饿、艰辛以及个人命运不济的埋怨上，哪里能够真正明白这两段话的深刻意义呢？说到底，那只不过是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是一种肤浅而又带点儿矫饰的引用而已。
　　但半年之后，我竟真的在团员登记表上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手印，接着又站在鲜艳的团旗下，庄重地举手宣誓了……
　　可惜的是，华老师当时没有在场。

五

　　我入团不久，华老师就悄悄地离开了我们的村小学，回到城里去了。——也有人说，他是被转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我没能赶回村去和他道别。我听到消息跑回村时，华老师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我在那空空的、重归寂寥的关帝庙前徘徊了好久。华老师种的茄子正在开着紫色的小花，芸豆架也整齐地搭好了，但他肯定是收获不成了。华老师这一走，我们的这个“百草园”又要荒芜了。我默默地浇了两担水后，便怅然地返回联中……
　　——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当年华老师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我后悔当时没有问问他。只是隐约地听说他是因为在城里写了什么文章，闹出了风波。其实不问也清楚，在那样的年代里，什么狗屁罪没有过呢!
　　然而，在那样的年月里，华老师还能保存着《丘克与盖克》和《蓝碗》，保存着盖达尔的名言，并且悄悄地把它们像种子一样，播撒到一个贫穷无知的乡村孩子的心上，委实是了不起的。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世倥偬，往事如烟。我常常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华老师来。可惜的是，他当年送给我的那两本小书，已经随着岁月的迁移和流逝，不知失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它们所留给我的记忆是温暖而长远的。尤其是那几行用蓝墨水书写的“什么是幸福”的话。
　　它们常常映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常思上进而未敢有丝毫沉沦与懈怠，使我对于自己正在从事的事业保持着无限的信心和希望，也使我在后来的所有艰难困苦和寂寞忧愁面前，没有低下头来……
　　不知道华老师——我人生的引路人，我们那一班孩子的好兄长，我们心灵上的短暂而又永远的朋友，现在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是否也记得三十多年前他所钟爱过的一个贫穷而寂寞的乡村少年。
　　华老师，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