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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向为我束起长发
作者:徐 玲     来源:儿童文学大本营    点击数:
  从这学期开始,爸爸送我上学的时候选择绕路。本来十分钟的车程,绕了路要花上二十分钟。如果遇上堵车,我说不定会迟到。 
  为了避免堵车,我起得更早了。我的早起完全是被逼无奈。你想啊,两只闹钟冲着你的耳朵左右轰炸,是人就睡不下去。 
  我是人吗?很奇怪,有时候我的脑子里会冒出这样的问题。我觉得自己更像一部被设置好固定程序的机器,机械地重复每天相同的动作,穿衣、洗漱、吃饭、背书包。在我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他们不让我的耳朵闲着。复读机里有个女的冲我读英语课文,舌尖绕来绕去总是那个调,我如果不将耳朵调到关闭状态,完全没有办法吃完早饭。 
  “外国人真这样说话吗?”有一次我忍不住向Miss向请教。 
  她的长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两只大眼睛,“Yes.” 
  “恶心。”我脱口而出。 
  结果我被领去了办公室,随后赶来的还有我的爸爸,那个每天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的爱面子的出租车司机。 
  “向向老师道歉。”爸爸命令我。 
  我解释道:“我不是说她恶心,我说的是录音带里那个女的。” 
  爸爸像警察对待犯人那样朝我吼:“道歉!” 
  “向录音带里那个女的道歉吗?”我不以为然,“她长耳朵了吗?” 
  爸爸急了,抡起大拳有动武的意思,我见势不妙拔腿就溜。 
  不过,我能溜到哪儿去?初中毕业证书还没拿到,口袋又空空如也,能出去混吗?天黑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我回家了,等待我的除了一顿暴打,还有800字的保证书。 
  在保证书的最后,爸爸要求我写上这样一句话: 
  我保证考入紫藤高中。 
  不就是一句话吗?写就写。被强迫的保证,能算数吗? 
  说到紫藤,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据说它是本市最好的高中,家长们拼了命地把子女往里边塞。可紫藤的门槛太高,一般人进不去,除非符合“三高”中的一高:权高、钱高、分数高。我家历代没人当官,当然没权;爸爸妈妈都是握方向盘的,钱自然堆不起来。既没权又没钱,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分数上。 
  我的语数政物化都很不错,偏偏英语是拐子科,怎么也考不好。或者到时候会有奇迹诞生吧,我不止一次苦笑着安慰自己。 
  我坐在出租车的后排,目无表情地看车窗外闪过的高楼和树影。前面就是紫藤高中了,那片紫色的外墙特别刺眼。 
  车速渐渐放慢。 
  “快看,紫藤高中。”爸爸盯着后视镜里我的脸。 
  我的目光懒散地在那片紫色上移过,心里留下一团紫色的阴云。 
  紫藤对我来说再没有新鲜感了。爸爸每天载着我绕路,就是为了让我看看它,让我清楚自己的奋斗目标。然而我觉得完全没有这样的必要。目标没有确立,心理障碍却快形成了。我对紫藤简直充满恐惧感,它仿佛是一座压在我胸口的大山,使我沉重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每天二十分钟的车程,爸爸就只说那一句话。我们父子之间除了紫藤,便再没话题,这让我觉得很郁闷。 
  实质上我是非常孤独的。爸爸妈妈为了挣钱从不让车轮子停下,一个白班,一个夜班,陀螺一样地轮流旋转。我记忆中几乎没有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看电视的情景。很多情况下,我觉得自己是更像单亲家庭的孩子。 
  我害怕孤独,孤独的时候无所事事就会想到下象棋。本来我是很想打电脑游戏的,可家里的电脑上不了网,我又不忍偷他们的血汗钱跑到网吧去,所以干脆一个人盘坐在床上下象棋。我的本领很高,左手跟右手对弈,谁也不帮谁,看哪只手能赢。我发现这是消除寂寞的最好办法。 
  可是有一次,我下象棋的事情被妈妈发现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的左手跟右手斗得不分胜负的时候,妈妈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了我身后,她如果不说话,我是不会发现她的。 
  “你在下棋!”妈妈大喝一声,仿佛看见棋在下我。 
  我的心“咯噔”一下,惶恐了一秒钟后马上又故作镇定,抛出去一个反问句:“我不可以下棋吗?” 
  妈妈把手上的牛奶杯搁在写字桌上,搭足了架子跟我讲道理,从小道理讲到大道理,再从大道理回到小道理,折腾得我头昏脑胀。临走,她收去了我的宝贝象棋。出了门,她又退回来补充道:“记住,你再努力下棋,也下不到世界冠军。所以下棋完全是白搭,还不如背英语课文。”我哭笑不得。妈妈哪儿知道,她剥夺的是我紧张的学习之余仅存的一点快乐和慰藉。 
  我后悔得要死。每次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总是把钥匙拔下来的,这次怎么就疏忽了呢?打那以后,我的房间被迫不许关门。 
  面对啰嗦得不行的妈妈和沉默得可怕的爸爸,我感觉生活越来越枯燥乏味和没有希望。再加上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紫藤,我郁闷得快憋出毛病来了。 
  星期一放学之前,1—2单元的英语试卷发下来了。破天荒地,我得了个不及格。我的英语成绩一直不理想,可再差也没考过不及格,这次运气实在是背透了,120分的试卷,我才考了68分。 
  同桌平头幸灾乐祸:“兄弟,别泄气,差4分就及格了。哈哈,68,乐吧,多吉利的数字!” 
  我瞟了一眼他的试卷,酸溜溜地说:“你小子水平不错嘛,99,都接近120分了!” 
  “我下功夫的!”平头大言不惭,“你下次也努力努力。” 
  什么话!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整理书包。 
  “赵一童!”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稍稍抬起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梅花形的衬衫纽扣。我不敢再朝上边看,因为我知道,那排漂亮的纽扣的末端,一定拉着一张长脸。 
  我被带进了办公室。 
  “你说,为什么只考了这么点儿分?”Miss向激动地责问我。 
  我抬起头,瞥见Miss向批散的长发中间一点苍白的脸,还有两只愤怒的大眼睛。如果她不总是那么严肃,大概会有人说她漂亮吧。我突然想。 
  “说话呀!”Miss向的嗓门比身材粗多了。 
  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装得平静一些,鼓起勇气正视Miss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喜欢英语。” 
  Miss向愣愣地看着我,仿佛端详一件新出土的文物,讶异的程度令我浑身不自在。然后,她当着我的面伸手去动电话机。 
  “不要告诉我爸爸。”我的反应比猎豹还快。 
  Miss向把手缩回来,顺手撩了一下右耳际的长头发,露出好看的右半边脸,“那你说说,为什么不喜欢英语?”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随心所欲地回答,“就像你不喜欢把长头发束起来一样。” 
  Miss向火了,“噌”地站起来,“你学英语跟我的头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的心跳得没了规则,“我举个例子而已。” 
  Miss向陷入了沉默。那沉默令我费解。 
  “你可以走了。”最后她头也不抬地朝我挥挥手。 
  我出去之前很想看清楚她的表情,可她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而且长发恰到好处地遮掩着脸,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不明白为什么随便举了个例子就把Miss向给击闷了。但我感到庆幸,毕竟爸爸还不知道我那个吉利的分数,要是他知道了,我就很不吉利了。凭我的了解,他定会借助武力解决问题的。 
  接下来几天的英语课上,Miss向的目光只要一触及我,便急急地收回,不再如从前那般自然。我在惴惴不安中挨过了一天又一天。每过一天,我就觉得多一分安全。我并不是害怕爸爸的拳头,只是不服气他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么简单那么粗暴,仿佛我不是他儿子,而是他饲养的某种动物。 
  一向盛气凌人的Miss向也不过如此,她终究不敢打那通电话,我愉快地感叹。 
  两个星期后,第3单元英语成绩出来了,我得了71分,还是不及格。 
  平头瞪圆了眼睛夸张地说:“考一次就前进3分,进步不小嘛!照这样计算,毕业考能有120分!” 
  我合上试卷装聋作哑。 
  “赵一童,Miss向办公室有请。”课代表跑来敲敲我的课桌。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散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向办公室,脑子里盘算着如何把自己武装起来,不让Miss向占了上风。 
  奇怪的是,这一次Miss向的目光没有了原先的犀利和冷漠。她请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里,轻飘飘地说:“赵一童,你又没考好。” 
  坐在椅子里的我思维变得迟钝,以至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上次的话让我很有感触。”Miss向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还真被你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把长头发束起来,就像你不喜欢英语一样。” 
  我不自在了。 
  沉默一会儿,Miss向又说:“你真是个特别的男孩。” 
  “啊?我……”我结巴了。我放下了武装。 
  “你不喜欢学英语,我不喜欢束长发,我们都很有个性。” Miss向柔声说,“我觉得,我们不妨挑战一下自己,尝试着把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做好。” 
  我仔细地听着。 
  “你看,我们之间能不能有个约定?” 
  “约定?”我觉得新鲜,“什么约定?” 
  “我要是把长头发束起来,你愿意认真学英语吗?” 
  她说完这些就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如月光般倾泻过来。我的心开始亮堂起来。在我记忆中,Miss向的长发一直都批散着,没有任何时候是束起来的,我甚至没有看清楚过她整张脸。于是我脱口而出:“当然愿意。” 
  Miss向吁了口气。 
  “不过,你真的愿意把长头发束起来?”我深表怀疑。 
  Miss向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小指:“咱们拉勾。” 
  我抬起眼,猛地触及到她温存又坚定的眼神,忽然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心里一下子洒进了大朵阳光,孤独和郁闷全都冰雪消融了。 
  有一个长得不错的年轻女教师愿意为我束起长发,我的激动和喜悦之情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 
  我心头一热,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小指。 
  拉完勾,Miss向居然朝我笑了,这是她稀有的表情。她笑起来很漂亮,非同寻常的漂亮。 
  随后,Miss向伸手轻轻地把长发束在脑后,笨拙地绕上黑发带。一条长及腰际的马尾辫诞生了,而我,有幸成为它的第一个观众。 
  然而,当我终于看清楚Miss向的整张脸,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我分明看见那张漂亮的瓜子脸的左腮靠近耳际处,长着一块硬币那么大的红色的胎记,那么深刻,那么醒目,仿佛烙上去的。 
  从那天开始,我变成了另外一个赵一童。 
  吃早饭的时候,我觉得录音带里那个女的朗读英语课文的声音不知怎么的变好听了,我也忘记了怎么使用耳朵的关闭功能。 
  上学路上,路过紫藤高中的时候,那片紫色的外墙变得温暖和充满诱惑,我的心情变得轻松和明朗。 
  英语课上,我总能看见Miss向束起的长发,还有那块红色的胎记。平头一次又一次愣头愣脑感叹:“Miss向的胎记哪儿不好长,非得长到脸上?那么漂亮的一张脸,真是美中不足啊……” 
  我保持沉默。 
  在我和Miss向的共同努力下,我的英语成绩开始好转。爸爸每一次看见我的英语试卷都欣慰地点头。妈妈说,照这样下去,我的英语成绩一定会拔尖,没了拐子科,考取紫藤高中的把握就大了。 
  我的自信和抱负在一点点堆积,以至于逐渐发现了生活中许多美好和快乐的事。 
  然而就在毕业前的半个月,意外突然发生了。 
  那天英语课的铃声响过好久,Miss向都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来了,她是流着眼泪走进来的。她的抽泣声把大家弄得紧张又惶恐。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大堆可怕的猜测。 
  “Miss向上班途中出了车祸,脑袋着地,当场昏迷,被送进了医院……” 
  我甩开膀子拼命朝医院奔,眼前不断浮现出那条长及腰际的马尾辫和那块红色的胎记。 
  Miss向,你是那么美丽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富有爱心,你还没有看到我考入紫藤高中,你不能有事!我疯一样地跑进急诊大楼。如果不是医护人员拦着,我一定会冲进手术室。我有太多太多话要告诉Miss向,我怕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说。 
  等待的滋味是焦急和痛苦的。三个小时,恍若三个世纪。从来没有哪一刻我相信过神明,而在等待中我竟然闭着眼睛为Miss向祈祷了万遍千遍。 
  幸运的是,Miss向挺过来了,而且脑部手术很成功。遗憾的是她那头长发已荡然无存。 
  她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那被白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我突然忘记了一肚子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叫:“Miss向,Miss向,Miss向……” 
  Miss向对我浅浅地笑。 
  我心疼地说:“Miss向,你的长发……” 
  Miss向吃力地问:“长发没了……我们的约定……还有用吗?” 
  我重重地点头。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紫藤高中。那不是奇迹,而是我努力的结果。所有的人都惊叹我的英语成绩进步之快,我爸爸逢人就说那是他绕路的功劳。他们并不知道,漂亮的Miss向,曾为我束起长长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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