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香味熏醒的，睁开眼睛见一盆冒着热气的药水，奶奶撩起水，一遍遍地洗我的耳朵。
　　这是冬青熬的水，我和姐姐从老林子的杨树冠里采回来的冬青。虽然煮过，可翠青青的枝叶和黄绒绒的小花没太变色。当然了，在山林肃冷的雪原里，这冬青的翠、黄，更为亮晶晶一些罢了。
　　姐姐进屋来抚我的脸，她不用洗耳朵，没冻着，她有围脖么。
　　听不清姐姐和奶奶说啥，只见她俩笑，我也笑了。
　　邻居国富、国强、二虎子他们推门进来了，一人戴了顶黄色棉军帽。一进屋，国富就把帽子摘下来，跟奶奶说了句什么，只见奶奶一劲儿摆手，但这几个小子还是把棉军帽搁在炕头上走了。这帽子的颜色太好看了，真正的草绿色。只有国富他们能弄到这个，他爸是镇里的武装部长哩。
　　姐姐每开一次门，等待已久的冷空气就白花花地挤进来一团。幸好炕还热乎，是我和姐姐到老林子里拉来的柴禾烧的。出镇往东走十多里路到鹅毛顶子，柴火不少。最喜欢的是站干，站着枯死了的树木，杨木居多，轻快、好烧，一爬犁能拉好多。
　　寒假拉柴火的人多呵，谁都来拉，连部长的儿子国富、国强他们也拉。站干拉没了，就掘倒木。路越走越远了。
　　时近腊月，天更冷了，拉柴火这地方本就是个风口，雪大，鹅毛顶子么。我本来有一顶单军帽的，天冷就围上了姐姐的一条围脖。
　　国强还有二虎子他们笑我像女人。
　　他们黄一色的军帽，棉的。我没有，但我拾柴火比他们能捡，在学校我学习也比他们强。他们不服，常跳我跟前找茬说：你爸爸最近好吗？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那天拉爬犁上山，我唱革命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望飞雪，漫天舞，巍巍崇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
　　国富、国强、二虎子他们也唱《威虎山》：“打着虎，牵着马，直上威虎山”。
　　我小名叫小虎，所以他们唱虎字的时候就非常夸张，拖了长音，到我跟前，一阵哄笑，说：原来是一只女虎！
　　我姐瞪他们，他们就嚷：没说你，说你弟哩。又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武斗你可要挨揍，我们好男不跟你们女斗。
　　这回出去，我不带围巾了，戴上爸爸以前的棉帽子，尖顶，黑色的。这帮小子又嚷叫开了，请问：你小虎戴的这是什么帽子？另一个怪调答道：俺是戴帽右派，逃到海外。
　　后来，我干脆什么也不戴了。
　　到林子里散开捡柴火了，姐把围巾给我，说：看你耳朵冻的，焐一焐。
　　我耳朵冻的很惨，仿佛脆得很，手一碰就要碎掉渣似的。回到家，我这耳朵长大了一圈，冻肿了。奶奶和姐姐直叹气，劝我说：数九隆冬的，要不，咱不出去捡了吧？
　　不捡，这一年烧啥么？我说：没事儿。
　　奶奶说：就是欠饥荒呵，要有钱，说啥也得给你买顶好帽子。
　　但我心里明白，就是不欠饥荒，有钱也买不到好帽子的。那草绿色的棉军帽没地方买。
　　我们上山捡柴火的时候，巧了，几乎每次都能遇上国富他们。
　　这回，他们兴奋地互相瞅瞅，开始对话了。
　　一个说：耳朵红什么？
　　那个答：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也真的，早晨奶奶真往我耳朵上涂了点黄东西，说是防冷的。弄得我哭笑不得，但我牵记姐姐在我耳边念叨的话，一定要忍，不能学爸爸。
　　我忍住了。你们不怕累，说去好了。
　　国强有一次横在我的爬犁前说：你牛行吧？你要是在腊七、腊八还这样牛，不戴帽子的话。我就奖给你一顶正宗、带编号的、纯草绿色的棉军帽。谁说谎，家败。说完了，他和二虎子几个向天上吐了唾沫。
　　我也向天上吐了唾沫。
　　老林里树上的冬青被我采了不少，那翠绿翠绿的叶茎，还有那叶头上黄莹莹的小花，开水一熬，水梭梭的，更绿更黄了。
　　奶奶往我耳朵上撩冬青水，痒痒的很好受。
　　姐姐进来了，舀来新煮的冬青水，往盆里倒，热气腾腾的，水珠溅到我眼皮上了。本来我正盯了炕头的那顶棉军帽呢，国富他们才刚送来的，正宗的、草绿色的棉军帽，这工夫瞅过去，帽子朦胧而膨胀了，显得那么大……
　　  原发《天池小小说》2008、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