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儿童小说|摘选
一、 一条名叫“妹妹”的狗 下午时分,太阳从一个灼目的火球变成了一只黄澄澄的甜橙,康盛小区的人行道上流淌着一层蜜色的光,初春刚刚发芽的榉树啦、香樟树啦、桉树啦、棕榈树啦,还有花坛里的散尾葵、绿萝、桃叶珊瑚、鹅掌楸,全都沐浴在雾气朦胧的光晕里,浅紫色、嫩黄色、银白色的芽尖上顶着薄薄的一片金箔,像小火苗儿一样,像流光溢彩的玻璃树一样。 连着晴朗了好几天,土地就渴了,穿着淡绿色工作服的园林工人轮着片地给草地和树木浇水。他们把黑胶皮的管子接在水龙头上,蜿蜿蜒蜒长蛇般的拖出来,用胳膊夹着,举向天空。水流扑突突地奔出,莲花一样地散开,在空中飞出一道柔软的彩虹,而后沙沙地落在地面。无数晶莹的水珠随风飘洒,落在道路上,车棚上,住宅楼的山墙和玻璃上,毛茸茸的,亮闪闪的。空气中弥漫着水的气味,湿润的气味,生命的气味,清凉,甘甜。 从一栋淡黄色楼房的门洞里撒着欢儿地冲出来一条狗和一个孩子。 狗是一条大狗,若是昂了头,脑袋差不多有小桌面那么高了。毛色是灰黄的,从嘴巴往下到肚腹,有巴掌那么宽的一片纯白漫下去,远看像狗戴着一块婴儿用的白围嘴,很幽默,让人忍俊不禁。狗的耳朵跟它的大脑袋不怎么成比例,尖细,笔直地支棱着,像狐狸,透着精明。脸却又憨厚,尤其两个圆圆的黑眼圈,仿佛被人猛击两拳,眼睛打乌了,无处申冤,于是就这么委委屈屈地看着你,等着你上前安抚和怜悯,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孩子约摸十岁的样子,白白胖胖,鼻子扁平,嘴唇有一点厚,往上翻翘着,露出一点点粉色的牙龈,唇色却是鲜红的,娇嫩得像一朵花,像两瓣柔软的贝类动物的身体。每当他抬眼看人时,湿漉漉的嘴唇半张不张,好像急切地要表示什么意思,要询问别人:我说对了吗?是这样的吗?如果你肯抱住这张脸,在这两片肥美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表达你的爱意,孩子就会仰脸无声地笑,表情非常享受,粉色的牙龈暴露得更多。 小区里的水电工李大勇,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肩头和肘部镶着柔软小羊皮的名牌夹克衫,骑了一辆克啷克啷直响的老旧自行车,车篓里放着一沓浅蓝色派工单,从花坛边的小路上拐过来。他只用一只手扶车把,另一只手凌空里旋转着一支测电笔,把车骑得歪歪扭扭像是演杂技。他的耳朵里还塞了MP4的可调耳机,时不时地跟着耳机里的旋律猛然吼上一嗓子,让路过的小区居民忍不住笑。看见孩子和狗,他一捏手刹,长腿一撩下了车,同时低头看一眼腕上的表:哈,不多不少,刚刚五点整。他心里一声叹,真是奇了啊,孩子和狗,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出门玩耍,他们之中,到底是谁能把钟点掐得这么准确? 李大勇放下自行车的脚撑,横跨着坐在后座上,一边旋转着手里的笔,一边很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和狗。他那副嬉笑闲散的模样,不像个已经工作挣钱的小伙子,倒像个游手好闲的大顽童。 此刻,兴奋的大狗跑得有点快,孩子动作不够灵活,跟不上,脚步不由得踉跄,所以他在后面一个劲地叫:“妹妹!妹妹妹妹妹妹!” 狗的名字叫妹妹。很有趣,这么威猛的一条大狗,叫了这么柔顺的一个名字。 孩子不光是走路踉跄,他一开口,你会发现他的口齿也不清楚,舌头堵在齿缝里一样,嘴唇合不到位,发出来的声音像一团抹布,松松散散的,皱皱巴巴的,呜里呜噜的。他喊“妹妹”的时候,听上去好像在喊“慢慢”,像是要求那狗慢一点儿。他的脸型也奇怪,铺展、扁平、呆板,两眼分得极开,眼角斜着往上挑,眉间却过于宽坦,简直就是一片一马平川的开阔地。 可是叫妹妹的这条狗很聪明,它知道孩子喊的是它。你看它前腿一个急刹车,呼地一下子回转身,快得像是一团旋风舞起来。却因为动作急迫,身体的平衡能力没有跟得上,一只脚爪在路边浅黄色的地砖上一滑,身体歪到了一侧。幸亏它反应敏捷,另一只脚爪赶快撑出去,轻轻一点,弥补了刚才的失足。随即,它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一个耸身,子弹样地射向孩子,黄光一闪,已经贴住了孩子的大腿。紧接着,它将四条腿弯曲着,身体矮下,匍匐前进,从孩子裆间钻过去,从左侧迂回过来,再钻过去,改从右侧回来,舞台上的杂技演员一样,回旋往返,不厌其烦,眼巴巴地等着孩子的赞扬。 孩子张开嘴,露着粉色的牙龈,用胖胖的手拍着大狗的脑袋:“乖乖妹妹。妹妹乖乖。” 于是,叫妹妹的狗明白自己受到表扬了。它很受用,停止了表演,啪嗒啪嗒地狠摇尾巴,摇得半个屁股都快要甩飞出去。好像还不足以表达心里的快乐,它干脆歪过脸,伸出长长的鲜红色的舌头,猛地舔了一下孩子的手。偷袭成功之后,它张大嘴巴,哈哈地笑,得意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孩子也笑,咯咯地,弯了腰抱住大狗的脑袋,口水汪汪地说:“妹妹坏。” 旁观者李大勇在同时哈哈地笑出声。大狗太有趣了,孩子也太有趣了。他只顾着乐,完全忘记了车篓里的派工单。 妹妹是真调皮,一转眼它又对路边从天而降的水珠有了兴趣,它挣脱了孩子的手,一脑袋扎进水帘中,仰着头,眼睛半睁半闭着,一会儿追逐这边的水,一会儿又追逐那边的水,还像马匹一样地打着响鼻,然后又用劲抖搂毛皮上的水珠,甚至还尝试着舔了一下嘴唇边水的滋味。 园林工人来了劲,抓住水管跟妹妹玩起了捉迷藏。他把汹涌的水龙头忽而喷向左,忽而又喷向右,不时地还转过身,喷向草地的另一侧。妹妹很惊奇,不知道天上下来的水怎么会忽左忽右没个形?它很不甘心地追着水帘走,东奔西突,忽然发现自己是被捉弄了,气得对着水管汪汪大叫。 孩子在路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胖胖的脸颊上堆出两朵颤颤的花。 李大勇跳下自行车,摘了耳机,笑着骂园林工人:“真促狭!拿人家妹妹玩,当心它火起来咬你!” 园林工人也笑着回骂李大勇:“这狗是你儿子啊,你心疼个什么劲?” 李大勇手指着那工人,突然对狗吼一声:“妹妹,敢不敢上?” 狗激奋起来,俯下脑袋,低吠着,做出准备进攻状。园林工人信以为真,吓得拖了水管夺路而逃。 李大勇哈哈大笑,弯腰揉一揉狗的脖子:“伙计,好样儿的!回头哥哥请你吃火腿肠。” 孩子很认真地摇手:“不好,奶奶不许。” 李大勇不由分说:“没事儿,别人的东西不许吃,我的例外。不信你回家问奶奶。” 小区保安小巴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大勇!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呢?十五号楼的电动门打不开,客户在投诉,经理都发火了!” 李大勇慢悠悠地:“我不就长了一双手吗?刚修完九号楼那家的水管,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经理说,派工单下给你两个钟头了。” “什么意思啊?嫌我磨洋工?告诉你,老子还懒得干呢,大不了我不接这份派工单。” 小巴子好心提醒他:“不接派工单的话,要扣你工资的。” 李大勇“嗤”地一声笑:“我稀罕?” 小巴子就酸溜溜地:“你当然不稀罕,你娘老子有钱,养你十个都够。哪像我们啊,指着这点工资讨媳妇呢。” 李大勇突然翻了脸:“别提我爹妈啊,谁提我跟谁急!当心我拿脚踹你!” 小巴子立刻就闭了嘴,胆怯又有点不服气。 李大勇脸上挂起了霜,表情变得有棱有角的,跟刚才嬉笑快乐的模样恰成两个人。他甩下小巴子,蹁腿上了车,脚底下一用劲,车子猛然蹿出去,上了小区的中心大道,飞一样地远去。他的红色夹克像一团呼啦啦燃起来的火,风把沾在他头发上的柳絮吹起来,飘在空中,看起来如同透明的水母。 “十五号楼的电动门啊!”小巴子在后面大声叮嘱他。 李大勇拐了一个漂亮的弯,消失在竹林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孩子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起来很有礼貌。等李大勇离开后,他才召唤大狗说:“走,妹妹,走。” 一人一狗接着往小区门外走。现在,孩子生怕妹妹会再一次自作主张地离开他,索性把狗的尾巴握住了。握也是轻轻地握,怕狗会疼,拇指和其余四指相对,虚空地比划出一个圆,狗的尾巴温暖地安置在孩子的掌心中,舒服得像套上了一件小衣服,妹妹忍不住地连打出两个大喷嚏。 保安小巴子紧追两步,笑嘻嘻地跟孩子说话:“贝贝,今天出门有点迟了啊,已经五点零六分了。”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黑色外壳的电子表。 孩子解释:“妹妹拉了巴巴。” 小巴子“哟”了一声,说:“在哪儿呢?我去帮你们收拾一下,别让人踩了。” 孩子点着头:“装袋了。” “袋子呢?” “送垃圾箱啊。” 小巴子竖起大拇指:“贝贝真有用!我们小区要选你当卫生模范呢。” 孩子明白保安叔叔在表扬他,仰起脸,笑得眉眼花花。 一个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小阿姨推着婴儿车走过来。小阿姨穿着牛仔裤和桃红色的小夹袄,头发上别了个蝴蝶状的水钻夹。婴儿还不到一周岁,小脸胖得像只小南瓜,肥嫩的小手中满把攥着一块饼,啃得口水汪了一下巴。 小阿姨看见这条眉眼忠厚的狗,很喜欢,遂弯腰对车里的婴儿说:“宝宝,把你的饼干给狗狗吃一点。”她说着就想从婴儿手心里抠出那块饼。 贝贝却着急起来:“不好,不好,妹妹不吃。” 狗悄悄吧嗒了一下嘴,自觉地扭过头,不看人家的饼。 小巴子急忙阻止小阿姨:“别喂这狗了,贝贝奶奶不叫狗馋嘴。” 小阿姨有点遗憾地“哦”了一下:“城里的狗,规矩这么大呀!” 居委会主任洪阿姨在旁边的报栏里贴一张“便民服务”的告示。洪阿姨穿着一件苹果绿的宽袖短夹袄,夹袄的领口、袖口和下摆绣出墨绿色的花纹,烫过的头发利利索索梳向脑后,用一个大的发夹别起来,五十岁年纪的人,看上去既典雅又时尚。她手里的那张告示上写着:“招聘社区义工。年龄:二十至四十岁。条件:热心公益,不怕苦累……” 洪阿姨干起活来,跟她的人一样利索。她先是在告示的四个角粘上双面胶,把纸的上端拍到报栏玻璃上,粘紧,再顺势往下捋,捋得严丝合缝了,还要再退后两步看看,确信无误,才拍拍两只手,转身离开。 她转身后看见了贝贝,脸上立刻漾出笑容,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摸摸他圆嘟嘟的脸:“贝贝啊,告诉洪阿姨,今天在学校学会了哪些字?” 贝贝把自己的身体拍得啪啪响:“衣服。” 小巴子在旁边没听清楚:“姨婆?” “衣服啊!”贝贝走过去,拽了拽小巴子的衣角。 洪阿姨明白过来了:“是衣服吧?” “衣服。”贝贝把嘴唇绷起来,学着洪阿姨咬字。 “会写这两个字了吗?” 贝贝很愿意当众表演,马上蹲下去,用指头在水泥台阶上画出“衣服”这两个字形。遗憾的是,他憋出了满头汗,“衣服”的“服”还是写成了“报”字。 洪阿姨纠正他:“你这个偏旁写错了,‘服’这个字应该是‘月’字旁。衣服是穿在人身上的,跟人的身体有关系的字都是这个偏旁。”她说着蹲下去,捉住贝贝的手指,帮他改正了这个字。“记住了没有啊?”她怜爱地摸摸贝贝的头,鼓励他:“不错了,两个字写对一个,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今天在学校收获很大。” 贝贝有点沮丧地摇头:“不好。还不错。” 洪阿姨笑起来:“是还不错。要慢慢来的。” 小巴子是个心软的人,看着贝贝为认字写字这样的事情受窘,心里不落忍,插话打岔:“啊呀,都快五点十分了,再不让妹妹上街巡逻,它还真要发急了。” 妹妹好像明白了小巴子的用心,很配合地往前耸了几耸,按捺不住要蹿出去的样子。 洪阿姨赶快对妹妹道歉:“好了,走吧走吧。别忘了你的肉松饼干啊。” 小巴子口中的“巡逻”,有一点玩笑意味,实际上又不全是玩笑。事实上,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妹妹要跟着贝贝出门,在小区门外的街道上溜达一个来回。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妹妹就像一个极负责任的老练巡警一样,把它圆溜溜的脑袋伸进每一扇大门,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再歪过头琢磨琢磨,作一个判断和思考。看到它认为不安全的情况,不寻常的异象,比如小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哭啊,炉上的水壶噗噗地响啊,一队蚂蚁急急忙忙往书柜上爬啊,猫爬上饭桌想要偷嘴啊,它就瞪圆眼睛,轻声地或者大声地吠叫(视情况而定),提醒这家主人出来处理。有时候人家正忙别的事呢,对它不理不睬,或者阳奉阴违,嘴里答应“知道了知道了”,其实人在屋子里纹丝不动,妹妹就会要他的好看了:它会气愤愤地冲进屋内,喉咙里低吼着,直扑那个懒惰的主人,用嘴巴拱,用脑袋抵,非得把人轰出来处理事故不行。 洪阿姨因此任命妹妹为社区里的“钟点巡警”。她还正经八百地写过一纸委任状,用红绸带系在妹妹的脖子下面。妹妹自己倒无所谓,贝贝可是乐得不轻,抱住妹妹在草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把蒲公英的花絮沾了一身。 每天每天,妹妹的巡逻沿着一条固定不变的路线——从小区大门外的水果店开始,到洪阿姨上班的居委会办公室结束。结束时间恰好是洪阿姨的下班时间:六点整。一分钟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晚。谁也弄不懂,一条不会看表的狗何以能把时间掌握得如此精确。 六点钟一到,洪阿姨会收拾好下班的东西,拎着小包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妹妹呼哧呼哧地小跑过来。妹妹从洪阿姨腿边挤进门去,在办公室里沿墙边溜达一圈,再挤出来,用一声短促的吠叫向她宣布:平安无事,你可以走了。这时候,洪阿姨便把事先捏在手里的一块肉松饼干塞到妹妹口中,再拍拍它的脸,算是奖赏。也可以说是付了“工资”。 饼干必须是肉松的,很大块,有一点点咸味儿,很香。如果换了牛奶的,妹妹就不认,扭过头,死活不张嘴。如果给它两块,第二块它也会拒绝接受——巡逻一趟只该有一块,多了就是“无功受禄”,它不会贪嘴。 每天,寒暑不惧,风雨无阻,妹妹忙碌的身影是黄昏时分小巷里的风景。洪阿姨经常训斥街道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你们看看妹妹!人家不过是条狗。” 真逗,就好像妹妹是任劳任怨的社区典范,行为不端的年轻人要向它学习。 可是洪阿姨并不知道,妹妹的兴致勃勃是因为身后有一双眼睛的盯视,那是贝贝专注的目光。贝贝总是站在街边的某个地方——一根电线杆后面,或者一个旋转的灯柱后面,满怀敬意地看着妹妹满大街忙碌。贝贝身上的气息热腾腾地飘出来,飘过街面,飘过面馆和杂货店、超市、美容厅、音像出租屋,被妹妹的鼻子敏感地捕捉到,嗅进肚子里,刺激得它精神大振。偶尔的几天,贝贝发烧生病,躺在家里,不能出席傍晚的巡逻仪式,妹妹会明显的无精打采。它耷拉着舌头,脸皱成苦巴巴一团,连尾巴都歪在旁边,敷衍了事地在街上走完一圈,讨得一块肉松饼干后,忙不迭地奔回家去。 奶奶经常是一只手搂着贝贝,一只手搂着妹妹,嘱咐说:“你们两个,要永远永远做好朋友,要你帮我,我帮你,一块儿把日子过下去。” 贝贝说话,很少超过五个字,超过了就会语无伦次,逻辑含糊。可是有一句话他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这就是:妹妹我好好喜欢你! 时不时地,他就要这样大喊一声,声音像流水一样欢畅,像凤仙花籽儿炸开一样崩脆。 奶奶就忙不迭地拍自己胸口:“贝贝啊,喜欢什么放在心里就行了,不要这么大声喊,奶奶的心脏是个胆小鬼,会受惊吓的。” 贝贝仰脸看奶奶,嘻嘻地笑,模仿她拍胸口的动作,还嘲笑她:“胆小鬼,嘻嘻,怕怕。” 他能够明白“害怕”的意思。他懂得危险,也知道躲避,所以每天下午奶奶能够允许他跟着妹妹出门玩耍。 现在,一人一狗已经站到了“甜蜜水果店”的门外。贝贝松开握着妹妹尾巴的手。这是一个信号,妹妹明白自己得到了主人的许可,可以单独行动了。它抖动了一下尖尖的耳朵,理直气壮地进门,慢悠悠地穿梭在满地的水果箱、竹筐、笸箩和包扎成礼品模样的果篮中。 水果店的纸箱和竹筐里照例装满了新疆的香梨,烟台的苹果,广西的菠萝,福建的龙眼,还有台湾的芒果。它们各自散发出奇怪的香味和甜味,拼命地用这些气味吸引人,仿佛生怕购物者忽视了他们的存在,生怕被闷在黑暗的纸箱和竹筐里永无出头之日一样。 妹妹对水果不感兴趣,它一闻到这些怪怪的气味就忍不住要打喷嚏。有一次它对着一箱黄灿灿的芒果打了一个涕泪交加的喷嚏后,旁边那个买芒果的小姑娘捂着嘴巴尖叫起来:“天啊,多恶心啊!” 从那之后,妹妹对水果店的印象很不好。水果的气味不对。买水果的女人总是挑剔。水果店的主人把西瓜剖开之后,总是宽容地允许苍蝇去叮,妹妹要是心急火燎地提醒他驱赶苍蝇,他还会白妹妹一眼,怪它多管闲事。要不是巡逻的责任重大,不可以随便遗漏一家,妹妹才不愿意挤在水果们中间让自己的鼻子难受呢。 还好,出了水果店,街对面是一家规模挺大的鲜花店。花香是妹妹喜欢的气味,尤其是刚刚剪下来准备做花篮衬材用的新鲜树枝——苏铁叶啦,棕竹叶啦,文竹和蒲葵叶啦,它们的气味清香自然,让妹妹想到康盛小区里的花坛和水池,想到上辈子老家的田野和树林。它会低下脑袋一样样地嗅着那些树叶,露出陶醉的神情。花店老板这时候就会说:“瞧,连妹妹都知道什么叫美好!” 这一天的这个时间,花店恰好是在进货,门口堆满了刚从货车上卸下来的尚未修剪的玫瑰、百合、菖兰、满天星和散尾葵,它们被潦草地装在湿漉漉的蒲包里,露出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各种可爱的颜色。地上狼藉着草屑、塑料绳,散落着花瓣和草叶。妹妹走过去,皱眉看着这一地杂物,刚要表示不满,四十出头的穿红毛衣的老板娘急忙奔过来道歉:“妹妹别叫,我们知道错了,这不是刚刚在进货嘛,完了我们会打扫干净的,啊?”她亲热地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脑袋。 一只蝴蝶此刻寻香而来。是一只紫蓝色的漂亮的蝴蝶,翅周带着一圈墨黑色环纹。只有蓝黑两色,然而朴素中透着高贵。它飞翔的姿态优雅沉静,在玫瑰、百合和菖兰之间轮番停留,仅仅是浅尝辄止,丝毫也没有贪婪的馋相。 花店的主人和帮工们都在埋头干活,谁也没有注意到身边翩翩飞舞的蝴蝶。只有妹妹抬了头,眼睛里充满惊奇,脑袋跟着蝴蝶的飞翔转动了一圈。忽然它想起什么,飞快地转身,奔往在街角望呆的贝贝。它张口叼住贝贝的衣角,一声不吭,很严肃地引领他去往花店的方向。 “妹妹,不能咬,不好。”贝贝很心疼自己的衣服,要是被妹妹不小心咬出个洞,奶奶缝补很辛苦的。奶奶说她的眼睛看不见穿针线了。 而妹妹这个家伙,它总是一不小心把东西弄坏。它牙齿太厉害,劲也太大,热情高涨的时候就会昏头昏脑,完全忘记了应该悠着自己。 可是贝贝很快看见了花店门口翩飞的蝴蝶。他看见蝴蝶之后,一下子忘记了妹妹的鲁莽,笨拙而又急切地飞奔上前。仍旧被妹妹叼在口中的衣服“嗤”地一下拉开了,两颗衣扣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妹妹赶快放开贝贝,掉头去追衣扣。追上了,用牙齿小心翼翼咬住一颗,再要咬第二颗时,忽然又觉得看热闹要紧,干脆把第一颗也吐了出来,一溜烟地冲到了贝贝前面。 这时候的妹妹,就算不上一个负责任的家伙了。 贝贝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包里有奶奶放进去的一小瓶水,一包饼干,一张卡片,一套简易的捉蝴蝶的工具。卡片上写的是地址和电话,万一贝贝走迷了路,好心人可以根据卡片上的信息帮助他回家。水和饼干是救急用的:如果一时碰不上好心人,渴了或者饿了,贝贝不至于沦为乞丐。至于捉蝴蝶的工具,那是奶奶的杰作:贝贝在一切事情上笨拙迟钝,唯独在捕捉蝴蝶的时候还有点耐心和灵气,因此奶奶请五金店的师傅帮忙,为贝贝做了一个手柄可以伸缩的捕蝶网,手柄缩回的时候只有筷子那么长,放在小包包里一点不碍事。 贝贝从小布包里掏出那个非凡的捕蝶网,嚓的一声拉开手柄时,花店的老板和帮工都看得瞪了眼。她们完全没有想到贝贝身上还带了这么一件神奇的玩艺儿。 “噢,贝贝,你的武器好厉害!”老板直起腰,把理了一半的玫瑰枝抱在手中,笑眯眯地发出惊叹。 贝贝不说话,神情很严肃。他这时候不能开口,因为蝴蝶太胆小,一不留神就会被吓走,飞得高高的,你怎么邀请它都不再来。 蝴蝶现在停在百合花上,沉默不语,如果不是翅尖的微微扇动,就像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制品。蝴蝶是紫蓝色的,百合的色泽纯白,蝶恋着花,花恋着蝶,它们配衬在一起,如此和谐,令人心醉。 一个新到花店打工的小姑娘试图阻止:“别让这个小男孩抓蝴蝶了,多可惜啊。” 旁边正在修剪花枝的老店员不以为然:“你不抓,它照样会死。蝴蝶能活几天?”她又告诉小姑娘:“别担心,这孩子的奶奶会做蝴蝶标本,做出来就跟活的一样。” 小姑娘放下了心,专注地看着贝贝捉蝴蝶。 蝴蝶在贝贝的捕网靠近时飞起来了。很奇怪,它飞得很慢,在玫瑰花上停一停,又在菖兰的长柄上停一停,然后绕着贝贝的脑袋转了一圈。 贝贝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比蝴蝶更慢地舞动手里的捕网。这时候的贝贝很有耐心,动作也精确了好多,不太像一个有毛病的孩子。他的双眼甚至还冒出不寻常的亮光,眼神活了起来,鼻子和嘴巴都跟着动了起来,鼻尖上星星点点地沁出汗,神态很投入。 彩蝶翩飞,轻盈地向天空飘去,就快要逃离贝贝的捕网了。妹妹在旁边有点急,紧张得一个劲地摇尾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蝶儿瞬间改变了主意,一个下扑,落在花店老板的红毛衣上。老板一动不敢动,拼命地努着嘴,示意贝贝把捕网伸过去。蝴蝶很奇怪地喜欢起了贝贝的捕蝶网,网口慢慢靠近它的翅膀时,它主动地轻移腿脚,爬进网中。它的头部触角愉快地摇晃,紫蓝色的身体在夕阳中闪着贝母一样的光。在屏紧呼吸的花店老板看起来,不是小男孩在捕蝶,是蝴蝶要自投罗网,它心甘情愿被贝贝捉住,跟他回家,成为标本。 蝴蝶落在网中,仰面躺倒,一副舒适闲散的姿态。贝贝把捕网的手柄缩回到筷子那么长,交给妹妹用嘴巴衔着。妹妹接受了任务,很严肃地岔着双腿,口叼捕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步。可是它却又对蝴蝶好奇,拼命要看清自己眼睛底下的东西。因为距离太近,它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地后退,瞳孔使劲地往中间并拢,直到成了一双“斗鸡眼”。 旁边看着这一幕的人被妹妹的滑稽模样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腾出手的贝贝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三角纸袋,吹开,一只手托着,接过妹妹口中的捕网,把蝴蝶小心地翻落在纸袋中,随即捏住袋口,再不松开。 做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贝贝的动作又显出了笨拙,三角袋吹了好几口气才撑开,捕网也总是对不准袋口,哆哆嗦嗦,滑来滑去的。他在动作中表现出的机械和刻板,可以看出这是被人反复训练的结果,经过很艰难的过程才掌握的。他照着一套完整的动作去做,一步也不肯省略,却在无意中具有了一种表演的性质,把花店老板和员工们看得大气都不敢多出。 老板嘱咐贝贝:“等你奶奶做出标本,记得带给我们看噢。” 新来打工的小姑娘跟着说:“一定一定噢。” 贝贝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手中紧紧捏着那个三角纸袋,嘴巴嘻开着,口涎汪在唇边,聚得很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流下来。 纸袋很轻。蝴蝶在纸袋里很安静。它是不是睡觉了呢?贝贝想。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把纸袋举起来,放到耳边听。袋子里好像有轻微的窸窣声。贝贝怜爱地想,蝴蝶会不会住不惯奶奶为它做的新房子啊? 二、 节水模范 六点零五分,奶奶打开三楼东边的一扇门,倚在门框上,等待着贝贝和他的狗。 对于年迈的奶奶,对于行动笨拙体态肥胖的贝贝,甚至对于纵跃着爬楼的狗,三楼都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楼层。 六楼就太高了,贝贝小时候生病,都是奶奶背着他看医生打针,如果要从六楼上下,奶奶力不能及。 一楼又太低了,前面的楼层挡着阳光,一年四季都透着阴暗。在没有阳光的房子里生活,会影响贝贝的心情和发育。 当年奶奶拿着拆迁安置的钱到康盛小区买房子时,售楼小姐劝说她:“老人家当然是买一楼好,价钱便宜,同样多的钱能买到大面积的房子。” 奶奶笑眯眯地问她:“姑娘,一楼住人好,还是三楼住人好?” 售楼小姐不能不承认:“不怕多花钱的话,还是三楼好。” 奶奶斩钉截铁说:“那我要三楼。我要我孙子的床上能晒到阳光。” 售楼小姐以为奶奶的孙子是个值得花大钱培养的神童,就像那个从小弹钢琴的郎朗,或者报上写的十几岁进哈佛的女孩。售楼小姐对同事夸耀说:“我把房子卖给了一个二十年后的爱因斯坦,那孩子将来发达了,也许还会记得谢谢我。” 这话说出去没多久,奶奶搬家过来了。售楼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奶奶从搬家卡车的驾驶室里搀下来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孩子。那孩子两眼斜挑,鼻子扁平,嘴巴有一点歪,口水像一团亮晶晶的果冻汪在嘴唇边,一看就知道发育不正常。 老太太希望她孙子的床上能够晒到阳光,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孙子! 售楼小姐对同事叹息说:“可怜的老人家。可怜的小孩子。” 然而奶奶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已经老了,生命可以画上句号了,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贝贝将来可以活得好。为了贝贝,她要做完她力所能做的。 现在,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对襟厚毛衣,脖子上围一条玫红和瓦灰相间的丝围巾,接近银色的短发被楼道里的风吹得微微散开来,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等着贝贝和他的狗。 楼道里响起了愉快的、略显含糊的呼唤:“妹妹,走!走!” 重重的、高低不平的脚步声,那是贝贝的。轻快的、蹄子敲击台阶的嗒嗒声,那是大狗妹妹的。贝贝胖,身子重,行动不方便,爬楼总要呼哧呼哧地喘。妹妹虽然很灵便,可是爬楼对它也不容易,所以同样要伸着舌头喘得呼呼响。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喘息声,在奶奶听起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合奏曲。 妹妹抢在前面呼哧呼哧蹿上楼,摇着尾巴在奶奶腿边绕一圈,算是报个到。看看贝贝还不见人影,它又心急如焚地冲下楼,咬住贝贝的衣角,拉着孩子往上爬。 “你别帮他这个忙!”奶奶笑着责备狗,“该他做的事情,要让他自己做。” 妹妹在喉咙里“哦”了一声,是听懂了,又不以为然。 贝贝奋力爬上楼,高高地举起手里的三角袋,口齿不清地报告奶奶:“蝴蝶!蝴蝶!” 奶奶说:“你抓的吗?我看看。” 奶奶接过纸袋,打开一条缝,低头看一眼,“哦,还是一只蓝带环纹蝶,真不错。” 贝贝张大了嘴巴笑,扯着奶奶的衣角往屋里拉:“做标本,做。” 奶奶说:“做标本不急,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贝贝想起来了:“洗呀!” “很好。贝贝先洗澡,洗干净了吃晚饭,吃过晚饭帮着奶奶做标本,知道了吗?” “知道啊!”贝贝愉快地回答。 他一心一意惦记着做标本的事,心里有点急,站在客厅里就要扒衣服。 奶奶马上制止了他:“不对,天气还有点冷,你不能现在就脱衣服。” 奶奶说着,把贝贝带到卫生间,指着里面的各种设施:“先要干什么?” 贝贝想了想,看见了墙上的开关,伸出手去。“叭”的一声响,卫生间顶棚上的浴霸灯光打开了,四盏碗口大的灯泡,刹那间成了四颗明晃晃的太阳,小小的卫生间里立刻就变得通明透亮,喜气洋洋。贝贝眯缝起眼睛,用劲地挤着眼皮,不让灯光钻到眼睛里面去。他的面孔因为肌肉提升而变得奇形怪状,十分有趣。 “不要挤眼睛,”奶奶说,“你不要对着灯光看,看别处,就不刺眼了。” 贝贝听话地松开眼皮,去看卫生间的地漏。地漏里曾经钻出过蟑螂,黑油油的,两只触角动来动去,神气活现的样子。贝贝对它喊,对它跺脚,吐唾沫,它很傲慢地不予理睬。后来还是妹妹看不过去,冲上前用爪子拍死了它。再后来奶奶在地漏口放了杀蟑螂的药,蟑螂就不敢爬上来了。 贝贝好希望从黑黑的地漏口再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他会喊妹妹过来抓住它,但是不要拍碎它。他会找一个纸盒子把蟑螂养起来,看它怎样吃东西,怎样生小蟑螂。 “第二步,你应该做什么?”奶奶提示他。 贝贝回过神,走过去把洗脸台上的肥皂盒拿到了浴缸边,又把毛巾架上的一块蓝色浴巾扯下来,放在浴缸边的小板凳上。肥皂是星形的,握在手里不打滑。浴巾上用红线绣出了“贝贝”两个字,很醒目。 “很好,”奶奶表扬他,“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把准备工作做好,这才是好习惯。” 贝贝心急地往门外推奶奶,他要开始洗澡了。奶奶跟他说过,他是个已经长大的男孩子,不应该当别人的面脱光衣服,也不能让自己的小鸡鸡露出来。自从奶奶这样说了之后,贝贝洗澡总要把卫生间的门锁死。开始的时候他还允许妹妹在浴缸边陪着它,后来有一天,他发现妹妹的眼睛总是盯住他的光身子,就害羞了,连妹妹也不让进去了。 “不要哦,羞哦。男孩子。”他捂紧了小鸡鸡,教育妹妹。 妹妹就知羞地扭开脸,站起身,从门缝里钻出去。 贝贝小的时候是奶奶给他洗澡的。那时候贝贝还不懂得害羞。那时候他特别怕痒痒,奶奶的手一碰到他的胳肢窝和脚底板,他就笑得缩成一个肉团团,笑得要背过气。奶奶看他笑,跟着笑,边笑边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奶奶想不通,贝贝的身体知疼知痒,脑袋瓜儿怎么偏偏就短了路呢? 奶奶给贝贝洗澡总是很仔细,一边撩拨着温水拍打他的小身体,一边絮絮不停地告诉他:这是脖子,这是肚脐眼,胸膛里面有心脏,靠窗户这边的是左手和左脚,靠洗脸池这边的是右手和右脚。 “左手……右脚……”贝贝鹦鹉学舌,嘴巴半张不张的,说得含混不清。 教了很多遍之后,有一次奶奶把贝贝从浴缸里捞上来,转了个身,让他背对着窗户,顺便问了一句:“哪只手是左手?” 贝贝把两只手抬起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翻着眼皮想了又想,再回头看窗户,而后往前面看洗脸池。他糊涂了:明明是靠窗户的算左手,可现在是后背靠着窗户,手呢?手怎么哪边也不靠了呢? “没有了。”他沮丧地说。 奶奶叹口气,把他裹在浴巾里,背过身擦了一下泪。可怜的孩子,万一哪一天奶奶不在了,他可怎么活下去? 想是这么想,奶奶对贝贝从来都不放弃。贝贝满了八岁之后,奶奶就训练他独自洗澡。水龙头怎么打开,冷热水如何调,先洗哪个部位,再洗哪个部位,什么样才算洗干净了……奶奶苦口婆心地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奶奶说一句,贝贝就乖顺地“嗯”一句。贝贝是个从来不懂得反抗和违拗的人,这样的孩子,当你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又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的时候,才会有一万倍的无奈和心疼。 贝贝第一次独立洗澡了。他很开心,催着奶奶出去,郑重其事地锁上卫生间的门。 奶奶靠在门板上听。咚的一声响,是贝贝把小板凳碰倒了吧?也不知道磕着哪儿没有?又是咣啷一声响,这回大概是肥皂盒掉在地上了。这孩子的手没有握力,拿东西总是掉。终于,水龙头打开了,水声哗哗地唱起来了。奶奶长出一口气,走开,去厨房做饭。 下面条,是阳春面。奶奶的碗里只有一撮切碎的葱,贝贝碗里卧了一只蛋。贝贝喜欢吃荷包蛋,煎得两面黄,中间的蛋黄不要凝透,筷子一戳,金黄色的液体流出来,贝贝开开心心地拿嘴巴去吸,像婴儿时候吮吸奶头一样地吸。奶奶看着贝贝吸蛋黄,舌尖上也就有了蛋黄甜腥的味。 两碗面条做好,热腾腾地端上桌。卫生间的门还锁着,没有动静。 奶奶走过去敲门:“贝贝!” 水声哗哗,伴着贝贝欢快而又含糊的声音:“洗呀!” 奶奶心里想,头一回自己洗澡,孩子觉得新鲜呢。她走回厨房,烧上一壶水,然后坐下来看报纸。 水开了。报纸看完一版了。抬头看卫生间的门,仍然没动静。 奶奶忍不住又敲了一次门:“贝贝,到时间了,可以了。” 贝贝仍然是那句话:“洗呀!” 一直到奶奶担了心,把门敲得砰砰啪啪响,贝贝才意犹未尽地开了门。 热腾腾的水汽从门里一团一团涌出来,墙壁、镜子、浴帘、天花板和地砖……哪儿哪儿都是湿淋淋的,被架上蒸笼蒸过了似的。雾气朦胧中,贝贝站在一汪白色泡沫里,手上和头发上都沾着同样白色的沫。从他脚边到地漏处,蜿蜒着乳白色的黏稠的河。 贝贝洗澡用去了一个小时。他把整整一块星形香皂用光了。他的身体因为涂满皂液而没有冲洗,滑溜得像一条鱼。 奶奶教导他:“太浪费了!一个小时要用去多少水啊!地球上的水资源是很宝贵的,水用光了,奶奶没有水喝,妹妹也没有水喝,还有那些树和草,还有动物园里的老虎、长颈鹿、熊猫,大家都没有水喝,大家都会渴死,干死。贝贝你懂不懂?” 贝贝懂了。他知道没有水喝会很渴,喉咙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很难受。有一回他们学校组织去动物园,他把一瓶矿泉水搞丢了,又不敢对老师说,一天都没有喝上水,可受罪了。 第二天洗澡,贝贝动作飞快。也就是说,以他的不灵便的手脚,他洗得飞快。奶奶把他的球鞋拎到厨房水池里涮洗,鞋带都还没有解开,贝贝已经砰地开了卫生间的门,啪嗒啪嗒冲过来报喜。 “奶奶!洗好呀!”他又说,“不浪费。” 奶奶回头看贝贝:头发的一边湿着,哩哩啦啦滴着水,另一边还是干的,压根儿没有跟水沾边。套头衫穿反了,有奥运会图案的前胸穿到了后背上,像是双肩上驮着五个彩色大圆环。拖鞋没有正反,随便他怎么穿,可惜他匆忙中穿上脚的不是自己那双,是奶奶的一双拖鞋。他的鞋小,奶奶的鞋大,难怪走路啪嗒啪嗒响。再走近了看,耳朵后面和脖子上黏乎乎地沾着污垢,一团一团像长了白癜风,是什么呢?奶奶伸手过去摸了摸,再嗅一嗅,天哪,是没有冲走的香皂沫。 贝贝这回洗澡洗得太快了,快得就好像是跟水亲了个嘴,而且还没有亲上,动作只做了一半,匆忙撤退,生怕水拉着他不肯放。 对于这样认死理的孩子,说什么才好呢? 奶奶先是表扬他:“贝贝懂得不浪费水,为地球妈妈节约能源,是个节水模范。”她亲了亲贝贝半干不湿的头,“可是呢,嗯,洗澡还是要洗干净的,节水模范也要讲卫生,对不对?尤其是肥皂沫,千万不能留在皮肤上,否则会变成皮炎虫子,让你皮肤痒痒。” 贝贝翻着眼睛,脑子糊涂了。又要不浪费水,又要冲干净肥皂沫,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贝贝不能确信自己能不能对付。要知道,什么叫“正好”,什么叫“既不……又不……”,这个尺度很难掌握呢。 奶奶有办法,她把一个闹钟拿进了卫生间,指着钟面说:“这根长长的分针走到‘12’时,你就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等分针走到旁边的‘3’字时,刚好是一刻钟,你关上水龙头,开始穿衣服。懂了吗?” 贝贝认为自己懂了。 实际上他有没有懂呢?是这样的:下一回洗澡,从打开水龙头的那一瞬间开始,贝贝就提心吊胆地盯住了闹钟,生怕错过那个毛毛虫样的“3”字。他盯得一眼不眨,盯得脖子发酸,盯得口水不知不觉流了一下巴。 结果是什么?贝贝根本没有洗澡,他光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盯闹钟,把自己冻成了感冒。 奶奶哭笑不得地埋怨他:“闹钟就放在窗台上,你不必死盯着的。” “怕怕。”贝贝说了这两个字。 他怕自己没有遵守时间,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奶奶对他失望。 他希望自己让别人满意,希望自己是个守时守刻的好孩子。 他用自己的思维,来选择了一种事情的做法。 奶奶不能责备他。她把冻得浑身发抖的贝贝搂在怀抱里,只想尽快地把他暖过来。 最后的结局是,奶奶把大狗妹妹训练成了一只活闹钟。她从小商品市场的玩具柜台里买回来一只沙漏,设定了沙子漏完的时间是一刻钟。沙子一漏光,妹妹赶快对着卫生间叫两声。妹妹一叫,贝贝便知道时间差不多了,可以结束洗澡的程序了。 日子一长,妹妹连沙漏都用不着,只要看见贝贝进卫生间,马上趴到了门口,一刻钟过去,呼地起立,汪汪报时。 真奇怪,狗的脑子里是不是有个天然时钟呢? 三、 四个小笼包 贝贝洗完澡,心急火燎地跑出来,揪住奶奶的衣角喊:“吃饭!吃饭!” 不是贝贝有多么饿,是他惦记着奶奶的话:吃完晚饭做标本。贝贝的记性有时候差,有时候却又好得出奇,答应了他的事,隔上十天半个月,他会冷不丁地提你个醒——脑子里还记着呢! 这个让人心疼的小东西。 贝贝的头发没有擦干,四面八方地翘着,哩哩啦啦地滴着水,把毛线衣的肩头淋了一层亮晶晶的水珠。毛衣领子没有翻好,一边窝卷着,一边支棱着,像乱糟糟的卷心菜叶。他的脸倒是被热水氤氲成粉红色,粉嘟嘟的,光洁而白亮,细长的眼睛因为快乐而眯缝起来,更狭长,还有点肿胀,仿佛刚刚被手术医生切开、没有来得及愈合的两道对称的刀口。可是从两道刀口中闪出来的目光是跳跃的,热切的,像星星像花朵像银铃儿摇动一样的。 贝贝扯住奶奶的衣角:“吃饭!饿!” 这孩子手里没有数,一用蛮劲,差点把瘦小的奶奶扯个趔趄。 奶奶赶紧扶着桌角站稳,提醒他:“洗完澡,照照镜子了吗?” 贝贝一扭身,重新奔进卫生间,对着穿衣镜整理自己。先把衣服领子翻好,两边翻得一样平整,不能像卷心菜叶,要像花叶,那种左右对称的向日葵的叶子。衣扣必须对齐了扣紧,这样的话,衣角才不会有短有长。头发用梳子往两边梳,右边多梳一点点,左边少梳一点点。或者反过来,左边多梳一点点,右边少梳一点点,也行。总之,看上去要整洁,要清清爽爽体体面面。 这是奶奶对贝贝的要求。就这么一个词:“整洁”,奶奶要从早到晚地说,日日不停地说。 谁让贝贝是一个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孩子呢? 可是,不说就更不行。不说,贝贝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不会收拾自己,不会爱惜自己。他会堕落成一个脏孩子,野孩子,人人见了都要扭头皱眉的孩子。那样的贝贝,是有尊严的奶奶不愿意看到的。 “整洁是一个人对自己起码的要求。” “噢。” “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噢。” “即便有一天奶奶不在了,你也要做个干净整洁的人。” 贝贝快乐地拖长声音:“噢——” 贝贝明白奶奶的话了吗?也许明白了,也许没有明白。像贝贝这样的孩子,他的心灵是一个黑洞,洞中的秘密别人无法猜测。 还有,奶奶怎么会“不在了”呢?“不在了”,那就是出门买菜了,给贝贝买小笼包了,买完了还会回来。奶奶就是奶奶,她不像一颗糖,含在嘴里吮啊吮的,会吮得不见,消失。 贝贝手忙脚乱梳好头发,第三次催促奶奶:“吃饭啊!”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贝贝的晚餐:小笼包,白米粥,炒素菜。 小笼包是四个,胖鼓鼓的,被粉红色的肉馅挤得要绽开似的,笑眯眯地卧在一只小蒸笼里,袅袅地冒出热气。 贝贝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喜欢吃小笼包,就机械地要求每天饭桌上有这么一样东西。小时候见不到小笼包会大哭大闹,大了以后不哭了,但是他会反复拉扯奶奶的衣角喊:吃饭。吃饭。就好像没有小笼包的晚饭不算是晚饭。 小笼包之外,什么样的好东西贝贝都不认账,哪怕是海鲜龙虾,山珍异果,统统不算,它们跟贝贝的口味没有关系。 因为这一笼四个包子,贝贝学会了数四个数。 真不容易啊。从五岁的时候起,奶奶硬是用这四个包子,强迫贝贝认数字。 “2字是怎么写?”奶奶把热腾腾的蒸笼从贝贝面前远远推开,推到桌子的另一个角落里,然后把一个冰冰冷的本子和笔塞到贝贝手上。 大狗妹妹的脑袋昂起来差不多有桌子这么高,它早就闻到小笼包的肉香味,站在远处偷偷咽唾沫,见到奶奶把包子从贝贝跟前移开去,以为自己有戏了,一个激灵,猛地往前跨一步,却又觉得不该如此,羞愧地驻足。 贝贝舔着肥嘟嘟的唇,眼角瞄着远处绽开笑脸的包子,笨拙地用铅笔描出一个小鸭子模样的字。 奶奶点点头:“写对了。贝贝真聪明。什么是2啊?几个是2啊?” 贝贝雀跃起身,趴伏在桌上,探手向前,从蒸笼里接连抓两个包子,放在自己碗中。 “对了,2就是两个,一,二。要记住啊。” 贝贝兴奋地点头,开始吃包子,一口咬去半个馅,油汪在嘴边上,来不及舔进去,越聚越多,像挂着一颗亮汪汪的小月亮。 大狗喉咙里“咕咚”一声响,默默地退回到墙角处。 其实贝贝很想省下一个包子给妹妹,奶奶不允许。奶奶说,养成习惯很不好。比方贝贝出去玩,看见人家吃东西,能够凑过去看吗?不能。不该要的东西不能要,狗和人一样的道理。 有时候奶奶故意在蒸笼里放三个包子。贝贝瞥一眼,叫起来:“要四个!要四个!” 他知道了“三”比“四”少,有了数字的概念。 也有时候,奶奶故意多放了包子,放五个,甚至六个。 贝贝绝对诚实,不肯多吃多占,他提醒奶奶:“有好多!” 奶奶笑眯眯地:“多几个啊?” 贝贝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数,数到“四”之后,就乱套了,偶尔能清楚地报出“五、六、七……”大多数时候是乱数一气,口中的数字彼此打架,兄弟姐妹不分。 因为每天四个小笼包,贝贝能够清楚地数到“四”。也是因为每天四个小笼包,“四”以外的任何一个数字,对于贝贝来说都是漫漶不清的,概念模糊的。 奶奶曾经设想过,要是慢慢地增加包子的数量,从四个增加到十个,贝贝会不会能够熟练计算十以内的加减呢? 马上奶奶又否认了这个想法。第一,每天一笼包子和每天两笼包子,经济负担上不一样,奶奶独自抚养贝贝,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第二,贝贝是个不太知道饥饱的人,如果不给他规定食量,他会无限制地吃下去,会把自己撑死胀死。 不识数还不要紧,不能规范自己的话,那就不好了,万一以后奶奶不在,贝贝就会活得没有人样了。奶奶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贝贝训练成一个行为规范的机械人,要能够尽可能多地料理好自己,要尽量尽量地不给别人添麻烦。 曾经有一次,居委会主任洪阿姨到贝贝家里送一份人口登记表,亲眼目睹了奶奶训练孩子的过程。那时候贝贝还小,还没有上学校,被奶奶圈在餐椅上,一边颠三倒四地数数目字,一边瞄着桌上的小笼包,抓头发,咬手指,憋红了脸,蹲起来又坐下去,烦躁得像一头关进笼子好几天的小狼崽。 洪阿姨于心不忍地想:马戏团里驯狗熊识数字,怕也没有这么难吧? 洪阿姨于是委婉地提出意见说:“贝贝奶奶啊,孩子这个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要为难他了吧。” 奶奶说:“我不是为难他啊,将来他总要长大,总要一个人活下去。” “你放心,”洪阿姨郑重保证,“他既是国家的人,国家就要负担他一辈子。” “我不想让国家为他背负担。”奶奶说,“谁都不要为他背负担。” 洪阿姨想,谁都不要为贝贝背负担,可能吗?贝贝将来能学会简单的劳动,为自己挣一份生活费吗? 不管怎么说,这是贝贝奶奶的愿望。洪阿姨敬重这个刚强又自尊的老人。社区居委会照顾着不止一个残疾人:眼瞎的、耳聋的、腿瘫的、脑瓜儿不清不楚的……洪阿姨真希望家家的情况都像贝贝奶奶这个样,她的居委会工作就要好做得多。 奶奶的训练在几年之后显出成效来了。几年之后贝贝进了培智学校,上学第一天就受表扬,是班上最整洁,最温顺,行为最守规范的好孩子。别的同学一开始上厕所不记得冲便池,不知道把裤子的拉链拉好,便后不肯洗手,抢东西吃,打架,一分一秒都离不开老师的照应。贝贝不需要,他上课坐得端端正正,拿玩具懂得谦让别人,做了错事会说“对不起”,放学还跟老师告别说“再见”。 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把一朵小红花别在贝贝身上,表扬他:“你是大家的榜样。” 从老师的笑容里,贝贝领悟出“榜样”的意思就是“很好”。他捂紧了胸口的小红花,一张小脸笑得比花儿还要红。 不光是行为规范好,贝贝还识数呢,最起码“一、二、三、四”是永远不会混乱的,谁也别想蒙过他。班上的其余小朋友,比如十七岁还上三年级的张天昊,他识数字的时候一定要咬手指头,从大拇指到食指、中指,一个一个地咬过去,每天上算术课,每天咬一遍手指头,指甲都咬得变形了。可是,如果把他的手绑起来别在背后,他咬不着指头,就一个数目字都不会数,把眼珠子翻成两颗白玻璃球儿也不会数! 这样说起来,贝贝真是个省心的孩子,他真的是没有让别人太麻烦。 你看现在,贝贝吃完了饭,知道要帮奶奶收拾桌子,把用过的碗筷送进厨房里,还主动拿抹布擦他不小心滴在桌上的油汤。 凝固的油汤不好擦,桌面被贝贝胡噜成了大花脸,灯光照上去腻腻的一大片。 奶奶表扬他:“贝贝真能干!桌子要说谢谢你了。” “不用谢。”贝贝笑得眼睛眯成缝。 “以后再擦桌子,最好用热水。桌子喜欢洗热水澡。” “热水澡。”贝贝重复着,很负责地用手摸了摸抹布,摇头:“不热。桌子不喜欢。” 奶奶耐心地:“我们来弄热它。” 奶奶把贝贝带到厨房,往洗池里放了热水,指导贝贝搓抹布,再用热乎乎的抹布擦桌子。奶奶一边讲,一边示范给贝贝看。 这样的程序,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还要继续重复多少遍呢?奶奶心里没有数。 不管怎么说,重复一遍好一遍吧?即便是条件反射,说了也比不说好吧? 桌子擦干净了,碗洗干净了,贝贝还主动用肥皂清洁了自己的手。他把一双湿淋淋的手伸到妹妹面前,炫耀说:“你看,很干净!” 大狗不光用眼睛看,还负责任地用鼻子闻。它被一股香香的肥皂味呛了个喷嚏。 贝贝叫起来:“不讲卫生啊!” 打喷嚏不能够对着别人,咳嗽、挖鼻孔都不能对着别人,这是奶奶说了很多遍的话,贝贝都已经记住了,妹妹还是记不住。妹妹这家伙有时候很顽固。 奶奶在桌边坐下来,招手喊贝贝:“好啦,手洗干净了就过来吧。” 贝贝凑到奶奶身边去,甜蜜蜜地说:“奶奶,我好喜欢你。” 奶奶郑重其事回答他:“我也喜欢你。” 贝贝当运输队长,在桌子和橱柜之间来来回回地搬运小零碎,共计有一块软木板,一套标签纸,一叠压条纸,一盒昆虫针、一盒大头针、一把镊子,还有几个大小不同的标本盒。他还拿来了防蛀虫的樟脑丸,给标本盒涂上颜色的水彩笔,奶奶写标签要用的黑水笔。所有这些东西,他不能确信哪样用得上,哪样用不上,反正是统统搬过来预备着。 蝴蝶从三角袋里取出来了,在一张白纸上安静地躺着呢,紫蓝色的,翅周带着墨黑色的环纹,真漂亮。 妹妹不愿意别人冷落了它,跟着踱过来,伸长脖颈往桌上看,喷出的鼻息把蝴蝶吹得原地翻了个身。贝贝生气地揪揪它的耳朵:“轻一点!” 奶奶要先给贝贝做功课,用镊子把蝴蝶轻轻夹起来:“说说看,这叫什么蝶?” 贝贝抓耳挠腮。吃饭前奶奶还教了他,可是转眼之间他忘了。 “蓝颜色……”他试试探探地猜。 “蓝带什么蝶?”奶奶提醒他。 “老虎蝶。”贝贝终于想出一个词。 奶奶叹口气:“你说的那种不叫老虎蝶,叫中华虎凤蝶。虎凤蝶是橘黄色的,这只蝴蝶是深蓝色的,它叫蓝带环纹蝶。” “做标本!做!”贝贝抓住奶奶的手,大叫。他的眉心皱起来了,鼻尖上泛出潮红,这表明他学习的耐心到了极限。 奶奶适时而止,不再坚持。祖孙俩由动口转为动手。 小心地把夹在镊子上的蝴蝶平放在软木板上,左手用镊尖轻按住蝴蝶的腹,右手拿昆虫针一点一点地整理好蝶翅和触角,要理出飞翔中的姿态。再用透明的压翅条轻压翅面,而后插针固定。 所有的程序都由贝贝一个人完成,奶奶仅仅在旁边指导,偶尔帮忙拨弄两下。 因为全神贯注,贝贝半张着嘴,鼻尖沁出汗珠,口水在牙床和嘴唇间聚成一个小水潭,亮晶晶地反射着白炽灯的光。他的动作虽然笨拙迟缓,却有条不紊,看起来做这样的标本已经不止十次百次了,已经胸有成竹了。 很奇怪,这么一个脑瓜儿短路的孩子,一沾上抓蝴蝶和做标本的事,竟莫名其妙地显出聪慧,显出灵动,仿佛冥冥之中得了上帝点拨,因而尽善尽美。 到他长大以后,能不能就以此为生呢?被某个昆虫博物馆雇用,或者开个小小的蝴蝶标本店,可以吗?奶奶这么想。 希望如此。有希望总是好的。 “疼。不怕啊。”贝贝把一根钢针插进蝴蝶胸腹时,嘴角跟着咧了一下,赶紧咝咝地吸气,仿佛昆虫针插在他的身上。 “蝴蝶死了,它不会疼。”奶奶安慰他。 “不疼。要勇敢。”贝贝想起自己生病打针的事,“好孩子不能哭。” 几年中,奶奶和贝贝做好的标本一排一排地挂在墙壁上,像结队上学的小朋友,又像列队出操的仪仗兵。蝴蝶的颜色有黑,有红,有黄,有蓝。有的像在安静地沉思,有的像是昂首欲动,还有几只甚至显出了翩翩欲飞的姿态。它们集体栖息在祖孙两人的世界里,白天装点了一墙壁的美丽,晚上闪烁出神秘的幽微之光。 “漂亮。好看。” 妹妹趴在地板上。贝贝骑跨在妹妹背上。一人一狗仰头看墙上的蝴蝶,都把眼睛眯缝起来,显出沉醉的样子。 四、 亲爱的奶奶 奶奶快到七十岁了,可是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缝补洗涮,接送贝贝上学放学,照顾他的吃喝穿戴……对了,她还要照料大狗妹妹的吃喝,隔三差五地为它洗澡,梳毛,修剪指甲。谁让奶奶是个干净、讲究的老人呢? 奶奶就像个陀螺,整天就这么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总没个停的时候。 人家的奶奶们凑到一块儿,喜欢絮絮叨叨地抱怨:“哎哟,老了,眼花了,手脚也不灵便了!真是没个活头了。” 贝贝奶奶却逢人便说:“我还行!我眼神好,腰不疼,手不打颤,年轻着呢。” 居委会洪阿姨觉得老人家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想个主意说:“贝贝奶奶啊,我帮你请个钟点工回家吧?搭把手照料孩子,免得你一个人太辛苦。” 贝贝奶奶呵呵地笑:“这样吧,谁家要请钟点工,你帮我介绍,我去做啊。” 洪阿姨无话可说了。其实洪阿姨也知道,靠奶奶一个人的退休金,雇不起钟点工。如果由居委会出面花钱请一个呢?好像又没有这样的先例,这笔账没法出。 洪阿姨知道奶奶是个自尊的人,用任何办法帮助她,公的或者私的,都会伤害这种自尊。洪阿姨只能默默地关心这一家,时不时地过去串串门,捎带着搭手做点事。 一转眼,祖孙两个在康盛小区居住五年了。如果用植物来打比方,刚搬来的时候贝贝还是一株嫩苗苗,现在已经是一棵汁液饱满的树,被阳光照着,被水肥滋养着,一天一天飞快地长,树皮要绽破了一样地长,满树的叶子肥绿得要滴水,枝顶儿要伸到高高的天空和阳光里。 奶奶呢?奶奶的树却是越长越瘦了,越长越矮了,树叶子萎黄得快要掉落了。小树把根扎进了老树的身体中,吱吱地喝着营养,所以老树愈见干瘪,飞快地走向衰亡。 老树明白这个道理,它是心甘情愿作奉献。小树不明白。小树如果能明白,它就不会把自己的根伸得那么长。 其实奶奶原本不是这么干瘦的,奶奶也曾经年轻过,新鲜过。那时候奶奶在中学里当老师,做班主任,教语文。奶奶会背诸葛亮的《出师表》,会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还会背许许多多的好文章。奶奶教育了成百上千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把自己的儿子教成了一个优秀的地质工作者。 奶奶的丈夫因为癌症去世了,奶奶很悲痛。还好,儿子很快就把媳妇娶回了家,让奶奶心里又有了安慰。 奶奶退休的这一年,贝贝出生。真是巧啊,小夫妻俩就像是计算好了一样,算准了奶奶心里想要的是什么。那一天早晨,隔着婴儿室的玻璃窗,奶奶凝望小床上那个粉红色的肉团团,简直就觉得快乐太多,也太满,必须化成眼泪,畅畅快快地流出来。 好景不长,很快大家就发现了贝贝的异样。这是个唐氏综合征婴儿。这样的病症永远无法治愈。贝贝将会浑噩无知地度过他的一生。 怎么会这样呢?有癌症,有肝炎、肺结核、胃病肾病艾滋病,怎么又会出来一个唐氏综合征?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还有完没有完? 可是,又为什么不会这样?不幸总是会发生的,不是在你家,就是在他家,总是要有一些家庭出来承受。 如果上帝存心惩罚人类,奶奶的家庭就是在替人类受难。 奶奶抱起了贝贝,亲着他的脸,对儿子和媳妇说:“没事的,这孩子交给我来养,你们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千万别让工作受影响。” 结果就是:不幸的家庭往往会延续着这种不幸。贝贝刚满两岁,年轻的父亲在野外勘探中遭遇山体滑坡,尸体都没有能够找到。他的妻子无法面对这个残破家庭和残疾孩子,选择了离家出走。不知道去了哪儿,从此再没有露面。 奶奶从来也没有谴责过自己的儿媳。老人家理解与谅解了一切。儿媳太年轻,她背上的包袱太重,她该有自己的好日子。如果上帝不公平,那就让奶奶还给她一点公平吧。 六十岁的退休中学女教师,带着唐氏综合征的小孙子,开始了两个人的岁月。 奶奶觉得这样挺好。有一份说得过去的退休工资,有一个总在不停长大的孩子,日子能够看得到尽头。希望当然是谈不上的,可是,还不至于陷入绝望。想想那些生下来就瘫着不能动弹的孩子,那些携带了艾滋病毒的孩子,那些被白血病折磨得七荤八素的孩子,像贝贝这样欢蹦乱跳,能吃能睡,能追在她的身后喊“奶奶”,能自己洗澡、买东西、跟外人交往、数得清“一、二、三、四”……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人活一世还能要求多少东西呢?知足常乐,心存感恩,这样的境界奶奶早已经达到。 如果不是感觉自己一天天地衰老,如果不是想到有一天终究会死去…… 所以奶奶才要一遍遍地教会贝贝洗澡、梳头发、随冷暖添减衣服、认字、识数。奶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有紧迫感,她希望在自己死了之后,贝贝还能够有质量地活着。 每晚睡觉前,奶奶检查了贝贝洗干净的脸和手之后,祖孙俩会温习一遍这一天学到的东西。奶奶提示说:“床前明月光……” 贝贝口齿不清地接着背:“……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什么是‘明月光’呢?” 贝贝扭头朝窗户外面看:“月亮爸爸。” “‘故乡’在哪儿啊?” 贝贝伸出右手的食指,用劲戳自己胸脯。 奶奶惊喜莫名:“贝贝说得太好了!故乡就是家,人住在家里,家住在人的心里。贝贝要记好啊,长大以后无论去了哪儿,不能忘记你曾经有一个家呀。” 贝贝这时候会懵懵懂懂抬头,看卧室墙上的一帧照片。照片里有穿西装的男人和披婚纱的女人,他们都那么年轻,他们都笑得那么甜蜜。贝贝知道那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代表“家”。家就是墙上的两个人。 再小一点的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吧,贝贝好不容易能够清清楚楚发出“爸爸”和“妈妈”的声音,他脚步不稳地跟着奶奶出门,心里的快乐不知道如何抒发,管迎面过来的每一个年轻男人都喊“爸爸”,管年轻女人都喊“妈妈”。被喊的人满面通红,脾气好的低了头疾步而逃,性子冷的在喉咙里咕哝一句“有毛病”。刺儿头的干脆斥责奶奶:“你这老太太怎么教小孩子的啊?我还没结婚呢,你存心啊?” 奶奶就一个劲地道歉,真心实意地道歉。 可是贝贝不明白原因,以为对方是责怪自己喊得不够热情和响亮。于是奶奶道着歉的同时,贝贝憋红了面孔,直了脖子,更大声地喊出来:“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有毛病的孩子啊。那些人终于弄清楚了,哭笑不得,不再追究。 奶奶教育贝贝:“爸爸妈妈只有一个,他们住在墙上的镜框子里。管别的人不能喊爸妈,要喊叔叔和阿姨,伯伯和婶婶。” “爸爸。妈妈。”贝贝还是忍不住地喊。小孩子天性就对这两个字有亲近感。 奶奶假装生气:“你再喊,墙上的爸爸妈妈要生气了,一生气,他们就要从墙上掉下来了。” 这么一说,贝贝才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从那么高的墙上掉下来,会摔破腿,会流血,那该有多疼啊。孝顺的贝贝不要让爸爸妈妈疼,所以他从此不再乱喊这两个字。 偶尔,他路过街边的婚纱摄影店时,看到镶在镜框里的男人和女人,还是会偷偷在心里喊一声:“爸爸。妈妈。” 小声地喊,不能让别人听见。可是喊出这一声之后,心里很快乐,滑溜溜的,暖乎乎的,像寒冬时节手心里焐着一块烤山芋一样。 有一天,贝贝和妹妹在小区的草地上玩,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牵了两条威风凛凛的大狗走过来。狗的颜色都是灰黄,看起来跟妹妹相似。妹妹很兴奋,耳朵支棱着,四条腿绷得笔直,喉咙里汪汪地低吠。贝贝却奇怪地急了眼,死命抱住妹妹的脖子不肯放它走。“不能!不能!”他恳求妹妹。 回到家里,贝贝向奶奶汇报:“喊爸爸妈妈呀。”他指着怏怏不乐的妹妹。 他以为妹妹那么兴奋,是因为看见了它的爸爸妈妈。 “不能喊。”贝贝说,“要生气。掉下来,疼。” 奶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心疼地搂住贝贝:“贝贝多孝顺啊,多知道心疼爸爸妈妈呀。贝贝放心,爸爸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他们现在天天都在笑。” 贝贝抬头看墙上,镜框里的爸爸妈妈果然是在笑。 贝贝鹦鹉学舌地:“要笑,不能生气。” 奶奶说:“对,不能生气。” 贝贝拍着自己胸脯:“贝贝不让。” 奶奶更紧地搂住了他:“要是妈妈知道贝贝这么乖,她会后悔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贝贝弄不清楚了。是不是后悔钻进镜框子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到了,天气很坏,太阳始终藏在厚厚的云层里不露面,气压低得让人透不过气,家里的墙壁啦、地面啦都是湿漉漉的,仿佛拧一把就能够挤出水。只有妹妹很开心,因为它可以在草地上追着低飞的蜻蜓玩,呼哧呼哧跑得好不开心。 奶奶在厨房里择菜,贝贝趴在旁边的小饭桌上画蝴蝶。他拿笔的姿势很笨拙,一笔一画用了吃奶的劲,好几次把图画纸都划破了。他画出的蝴蝶不太像蝴蝶,像一架歪歪斜斜的纸飞机,而且是被揉得皱巴巴的纸飞机。 奶奶用眼睛瞄着他的画:“想一想,蝴蝶的触须有几根?” 贝贝放下笔,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又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奶奶说:“这是几?左手和右手加起来一共是几?” 贝贝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想了想,把左手放下来。 “对了,是两根。你现在画了几根?” 贝贝低头看自己的画,发现多出一根,慌忙拿起橡皮擦,结果把三根触须统统擦没了。 奶奶指点他:“擦橡皮要用巧劲,要拿橡皮尖尖擦。” 说完这句话之后,奶奶忽然感觉胸口一紧,就好像被什么人的手用劲地揪住了心脏,并且狠劲地捏了一把似的,她一下子透不过气,脸色煞白。 贝贝跑过来,把笔塞到她手中,要求:“奶奶画。” 奶奶不动。她不敢动。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 贝贝摇晃着她:“奶奶画。” 奶奶用手撑着洗碗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吸气,大口地吸气。 贝贝见奶奶不理睬他,心里急,更大声地:“奶奶画呀!” 奶奶慢慢地缓过气,坐下来,勉强朝着贝贝笑:“奶奶有点累,让奶奶歇一歇。” 这事情出了之后,奶奶不敢耽误,去医院心脏科挂了专家号。专家给奶奶做了心电图,做了心脏彩超,还做了一系列血液检查,最后得出结论:奶奶的心脏血管已经有过轻微的梗塞,要警惕下一次更大规模梗塞的发生。 奶奶问医生:“我应该怎么办?” 医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给出的提醒是:不要搬运重物,洗澡时间不宜过长,气候骤冷时尤其注重保暖,放松精神,愉快生活。 “老人家,回去跟你的儿女说,发病不可怕,耽误抢救时间最可怕。你的身边时时刻刻都不能离开人。”医生告诫说。 奶奶微笑着答:“放心吧,我的儿女都孝顺,我家里有的是照顾我的人。” 医生点头道:“那就好。” 他给奶奶开了长期服用的阿司匹林,还开了用于紧急抢救的硝酸甘油片。 奶奶回到家,静静地想了一晚上,脑子里想到的全都是贝贝。贝贝只有她一个亲人了。贝贝需要她照顾。贝贝还没有长大,无法独自生活。最起码她要支撑到贝贝年满十八岁,那时候他会明白人死了是怎么回事,他能够承担奶奶去世的痛苦。还有还有…… 奶奶心里想,无论如何,她的责任还没有尽到头,这时候死了,她就是当了逃兵。 第二天,贝贝看见奶奶从药瓶子里拿阿司匹林吃。 “奶奶发烧。”贝贝说。因为他自己发烧时吃过药。 “不,奶奶不是发烧,奶奶是心脏生了病。” 贝贝吃惊地看着奶奶,说话马上带了哭腔:“不要生病!不要疼!” 奶奶柔声地劝慰他:“没关系的,吃了药,病就会好。” 贝贝催促她:“要快点好!” 奶奶把贝贝拉到怀里,指给他看那个盛着硝酸甘油片的小药盒:“贝贝一定要记住,这是奶奶的救命药,如果奶奶病得厉害了,就拿一片药放到奶奶嘴巴里。” 奶奶张开嘴,卷起舌头,指着舌尖下面的部位,告诉贝贝说,药片就放在这儿。 “苦。”贝贝做出一副苦相。 “奶奶不怕苦。有了这个药,奶奶就不会死。” “哦。”贝贝拖长声音,好像是懂了。 奶奶接着问:“贝贝还记得找警察的电话号码是什么吗?” “110。”贝贝雀跃地答。 奶奶把电话机拖过来,举在手里:“贝贝指指看,是哪几个键?” 贝贝一个一个指给奶奶看。 “家里着火了打什么号码?” 贝贝不加思索:“119。” “喊救命车呢?”这是最关键的。 “120。” 奶奶舒一口气。水滴石穿啊,这么多年时时刻刻把这些叮嘱放在嘴边上,为的就是紧要时机能够出现奇迹啊。 奶奶还琢磨,要不要假装昏死一回,让贝贝有一个实习和预演的机会呢? 好像不合适。贝贝是个诚实的人,如果欺骗了他,下一回真出事,他就会认为奶奶也是假装的,是考验和吓唬他的,他会把真的事情当成玩笑看。 不管怎么说,贝贝会给奶奶拿药片,会打“120”或者“110”,这就可以了。奶奶相信自己的心脏不至于脆弱成肥皂泡,说破裂就破裂。对贝贝如此的耳提面命,不过就是防备一下而已。
五、 上学去 星期一。 仲秋的第一次寒流过去之后,天气很晴朗,抬起头来,难得见到南京上空碧蓝碧蓝的天。阳光把小区的道路照得光灿灿的,上班的大人和上学的孩子川流不息地从路上走过去,涌出小区的门,往左拐,或者往右行,去搭乘公交车、地铁。也有很多开私家车的,车身被勤快的爱车人擦得锃亮,车窗反射着耀眼的光,小心的司机们一律贴着路边,松开刹车,慢慢滑行,车速几乎比步行还慢。在自家的小区里开车,车主们总是格外低调。 奶奶骑着一辆崭新的电动三轮车,轻快地滑上大路,送贝贝上学。奶奶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她驾驶的电动三轮车是鲜红色的,一白一红,混在穿校服的孩子和穿制服的上班族中间,非常耀眼,引得一路上都有人跟奶奶招呼。 “奶奶,送贝贝上学啊。” “奶奶你慢慢骑啊。” “要不要帮忙啊奶奶?” 奶奶把车速放慢,一路点头作答,笑容满面。打招呼的这些行人中,有人曾经做过她的学生,也有一些人的父母做过她的学生,这样的关系,源远流长,淡泊,然而温暖。 再早之前,奶奶是骑一辆女式自行车送贝贝上学的。七十岁的干瘦干瘦的奶奶,车后面驮上一个墩墩实实的胖小子,叫别人看着都替她吃力。平路上骑着还好,逢到上坡上桥,奶奶要弓下腰,耸起肩,把体形弯曲成一只虾子,还要左左右右晃动着身体,把脚踏板踩得吱嘎吱嘎叫。再骑不上去,奶奶就要下车,也让贝贝下车,然后推着空车过桥。 洪阿姨有一天站在路边目睹了这一幕。她觉得心都疼得揪起来了。她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由居委会出面请一个义工,每天帮忙做接送贝贝的事。这钱如果居委会不能出,她愿意悄悄从在自己工资里扣除。 奶奶仍然是不答应。奶奶说:“我自己能动,就不要麻烦别人。等我实在不能动了,再说不能动的事。” 洪阿姨笑起来:“奶奶啊,等你不能动了再说事,那不成了我的失职啦?” 奶奶也跟着笑:“你不失职,我能够做证明。” 话是这么说,洪阿姨还是惦记着这件事。有一次市里的慈善总会下到社区搞活动,赞助了几辆专为残疾人设计制造的电动三轮车,洪阿姨帮奶奶申请到了其中一辆。这回奶奶没有再推辞,因为她已经在医院检查出了心脏有毛病。 “人老了,不能不服老啊。”奶奶对洪阿姨叹息说。 电动三轮车相比自行车,替奶奶省了很多力。而且,小区里的水电工李大勇有了用武之地啦。他每天早晚都要守在车库门口,躬着身子帮奶奶把车子推进推出。车库入口是个很大的斜坡,还带着弯道,三轮车不比自行车,如果奶奶自己推,那才是要人命的事。还有,电动三轮车需要用电瓶,电瓶每隔两天就要充一次电,如果小伙子不帮忙,死沉的电瓶能把奶奶拽闪了腰。 因为负责了电动三轮车的事,李大勇理直气壮地向居委会洪主任要求应聘社区义工。 洪主任说:“当义工要有奉献精神的,你有吗?” 李大勇答:“我每天帮贝贝奶奶搬电动车,不算奉献吗?” 洪主任眯起眼睛:“可我听说,你是个上班吊儿郎当的人,工作不负责任,三天两头要被扣工资。” 李大勇很不屑地:“上班是上班,义工是义工,两码事。” “上班都上不好的人,义工能干得长?” 洪主任一句话就把李大勇钉上了耻辱柱。李大勇同样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可是他心里对洪主任有看法:招义工是招公务员吗?要品学兼优笔试面试过关斩将才能够上吗?毛病啊! 不让当就不当。不稀罕。没工夫陪你们玩。 但是贝贝奶奶的电动车还是要搬的,两回事。为奶奶搬车,李大勇喜欢做,愿意做。俗话说,有钱还难买“愿意”呢。 原因也简单,李大勇喜欢跟这家里的一老一小打交道。 头一回认识贝贝奶奶,是去她家里修水管。水管漏了,要换垫圈。这活儿很简单,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事。完事后要洗手。洗完手,奶奶递给他擦手的是一块新毛巾。李大勇当时就呆住了:他去小区里别的人家修水电,主人给他擦手的都是废弃不用的旧毛巾。李大勇犹豫着不肯拿那条毛巾用,怕糟踏。奶奶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你是客人,客人要用最好的。 李大勇拿新毛巾擦了手。他的心里也像是被新毛巾擦过了一样,光亮,崭新,一尘不染。 过不久,李大勇在小区里拉电线悬挂国庆节的灯笼。那天贝贝一直守在旁边看稀罕。到吃午饭时,李大勇丢下满地的东西就走,顺口嘱咐了旁边的孩子:“看着点儿,不准别人动。”结果李大勇捧着饭碗时有女孩子来找他玩,他又陪着女孩子上街去做好看的手指甲,居然把干了一半的活儿忘得干干净净。下午回小区,才知道老实的贝贝一直在看守着那些电线和工具,贝贝的奶奶端个小凳子坐下陪着贝贝看。奶奶说,不看着不放心啊,东西被坏人顺走了怎么办?电线接了半拉,谁知道带电不带电? 那天李大勇是真的惭愧,在这一对心地淳厚的老人孩子面前,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很操蛋,做事太不靠谱,做人也太不靠边。 从那之后,李大勇在心里把自己定位成老人孩子的“守护人”。他督促自己每时每刻地注视他们,守护他们,帮助他们。是义工也好,不是义工也好,他这么做,跟责任无关,是因为心里需要,因为他做了之后觉得安逸。 每次在路边坐上三轮车,贝贝都不忘记跟大勇叔叔说“再见”。他还有一句要郑重声明的话就是:“我上学去啦!” 他上学去了。笑容满面地坐着,穿一身天蓝色的运动服,后背上像模像样地背着一个鲜黄色的小书包,心宽体胖的模样,活像一尊佛。他的手脸干干净净,头发是沾水之后梳出来的,一丝都不乱。他的衣服上没有一点污渍,眼睛里没有一点阴影。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纯净如水晶的孩子。 这一天,小区门口的值班保安是小巴子。他看见贝贝手臂上别着一块小布片,两指长,两指宽,上面还用红笔画上四条红杠杠,觉得好奇怪,走上去摸了摸,说:“贝贝你别的这是什么呀?” 贝贝歪过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很自豪地答:“班长!” 小巴子不明白,还想接着问,奶奶急忙朝他挤眼睛。 上个星期贝贝的学校里来了一群红领巾,是附近另一所小学校的高年级生,他们到培智学校做义工,教这些智障儿童画画,剪纸,做游戏。贝贝发现几个哥哥姐姐的校服胳膊上都别着一块小臂章,上面画着一条、两条、三条红杠杠。贝贝回家比划着说给奶奶听,要求在自己衣服上也别上那么一块。奶奶费难了:一条、两条、三条杠,那是人家少先队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的标志,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用。可是奶奶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够拒绝贝贝。所以老人家就剪了一块布,拿红笔画上四条杠,别在贝贝衣服上。既满足了孩子的愿望,又不至于亵渎了少先队的尊严。 贝贝很开心,他觉得四条杠比三条杠更加了不起。他把别了布片的手臂伸给妹妹看,告诉它说:“是班长啊。” 妹妹真没出息,它不知道班长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用鼻子使劲地嗅布片,还试图伸出舌头舔,慌得贝贝赶紧捂紧了手臂喊:“不能吃!不能吃!” 既然不能吃,妹妹就没什么劲了,连一眼都懒得再瞧,趴到一旁打起了哈欠,搞得贝贝很扫兴。 奶奶安慰他:“妹妹不喜欢没关系,老师会喜欢的。好孩子才能戴上四条杠,贝贝要做好孩子哦。” 现在,贝贝戴着四条红杠杠的臂章去上学,满心欢喜,满脸得意。他宽容地原谅了小巴子叔叔的无知:叔叔不上学,当然就不知道什么叫“班长”。 “是班长啊。”他又一次为自己做了声明。 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每周一照例要守候在学校门口。周一的这天很重要,因为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喜欢来上学,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们在家中度过周末假期后,会对学校有陌生感,会想出种种办法耍赖,哭啊,闹啊,揪住家长的衣服不让他们走啊,进了校门一转身又要出门啊,总之会有一场又一场的闹剧和喜剧要上演。而这每一场剧目,都要等着程校长出面做调停,想方设法地把演员劝下场,把大幕合闭上。 周二周三,情况好一点了。周四周五,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学校生活,早晨站在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是笑容满面了。可是两天的周末一过,闹剧和喜剧又一次周而复始地开场。 一星期又一个星期。一学期又一个学期。 真是累。真是麻烦。 可是,如果程校长的学生都像普通孩子们一个样,学校怎么会叫“培智学校”呢?教育局又为什么要百里挑一挑上程校长来担当责任呢? 程校长懂得她的学校的特殊性,也懂得她的学生的特殊性,所以每个周一的早晨,她都要早早地赶到学校里,站在大门口,打足了精神准备应付一切。 程校长瘦瘦的,看上去最多四十岁,头发修剪得很有层次感,脸上化了淡妆,穿一件橘红色的毛衣,配一条素色丝巾,鲜亮,喜气。培智学校的女老师,衣着都鲜亮,这是程校长的要求,因为她发现学校的孩子们对色彩都敏感,在缤纷的环境中会愉快,在清冷的气氛里会焦躁和暴戾。 是什么原因呢?这些孩子的脑瓜子里有什么特殊的构成呢?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今天好像还好,哭闹的孩子不算太多。十七岁的张天昊,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因为早晨出门时没有穿上他最喜欢的白球鞋,伤心得两眼哭成两个小红桃,都到了学校门口了,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喉咙里“忽”一下,“忽”又一下,像一个嗝接着一个嗝,叫人又好气又好笑。程校长问他妈妈,为什么没给他穿白球鞋?他妈妈就诉苦:白球鞋穿上脚就不肯脱,都臭啦,都要被脚汗捂烂啦,周末回家说帮他洗一下吧,结果鞋子晒了一天太阳还没有干,这孩子就闹成这个样。妈妈叹着气说,真是不懂事啊。 程校长转头对男孩:“给老师看看,你今天穿了什么鞋?” 男孩脸上挂着泪,努力地要抬起一条腿,一下子没站稳,身子往旁边歪过去,被程校长手疾眼快地扶住。 程校长略带夸张地惊叹道:“哎呀,张天昊今天穿的是一双新皮鞋呀!瞧瞧,多么漂亮的鞋,亮得能够照见人影子。今天我们该请你上台表演踢踏舞了!” 男孩马上就弯了腰,像个高度近视的人一样,几乎要贴着鞋面去审视自己的鞋。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皱起哭红的鼻子,眉开眼笑了。 他妈妈由衷地赞叹说:“还是程校长有办法。难怪孩子们都服你。” 程校长说:“是人都知道好歹,对他们多夸奖多说好话是没错的。” 男孩甩开他**的手,兴冲冲地进了校门。每走一步,都把腿抬得高高的,怕人家看不见他的新皮鞋。 接下来的喜剧主角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走到校门口时,忽然辫子散了,粉红色的蝴蝶结从头上掉下来了,又被从她身边走过去的五年级生唐乐乐踩了一脚。唐乐乐身高一米七,体重足有一百八十斤,这一脚踩上去,蝴蝶结噩运难逃,被碾成了一团破抹布,污脏,稀烂。可是迟钝的唐乐乐没有察觉,目不斜视地扬长而过。长相俊秀的小女孩舍不得漂亮的蝴蝶结被玷污,瞬间变成一头狂怒的小狮子,毫无理由地揪住她妈妈就打,不依不饶,没轻没重。可怜的母亲没处躲闪,又不能还手,连声哀告:“小雨,你住手,你别打妈妈了,住手啊!” 程校长走过去,从背后别住小女孩的手:“我看看这是谁呀?谁在做坏事?一定不是我们学校的吴小雨。” 叫小雨的女孩子手不能动了,就原地跺着双脚,口齿不清地叫:“辫子!辫子!” 程校长笑眯眯地:“好,老师来给你扎辫子。小雨要扎个什么花样?还珠格格那样的,还是白雪公主那样的?” 女孩子破涕为笑,一头扎到程校长怀里撒起了娇:“要还珠格格啊!” 程校长趁势教育她:“还珠格格从来不打人,吴小雨也不应该打妈妈。” 吴小雨立刻就认错:“妈妈,对不起。” 做**的也容易满足,一激动,眼圈儿马上发了红。 吴小雨却不是个好说话的人,马上提出了新要求:“要道歉。” “是要唐乐乐道歉吗?”程校长问她。 吴小雨鸡啄米般地点头。 程校长招手,叫来了正在学校操场上闲逛的唐乐乐。 “唐乐乐,你刚才不小心把吴小雨的蝴蝶结踩坏了,你看吴小雨都哭了。你是男孩子,还是高年级的大哥哥,应该怎么办?” 唐乐乐双手插在衣袋里,笑嘻嘻的,一口否认:“我没有踩。” 程校长很有耐心:“不,你踩了,我们大家都看见了。” 唐乐乐仍旧嘻嘻笑:“我没有看见。” “你当然没有看见,你要是看见了就不会去踩了,对不对?” “对。”唐乐乐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既然大家看见了,就说明你踩了。你是无意,老师和吴小雨都不会责怪你。你现在只需要对吴小雨做一件事。是什么事啊?” 唐乐乐不笑了,两眼望天,在思考,一边把他的身体摇来晃去,摇来晃去。 程校长说:“老师跟你谈话时,你不能乱动,要好好站着,这是对人的尊重,懂不懂?” “懂。”唐乐乐就忍住不动。 “你应该做什么事?想好了吗?” 唐乐乐终于憋出三个字:“对不起。” 吴小雨马上笑起来,训练有素地答:“没关系。”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吴小雨主动上前拉起唐乐乐的手,进校门。 吴小雨的妈妈抱怨道:“说翻脸就翻脸,说天晴就天晴,这叫什么事啊?” 程校长说:“这样的孩子都是玻璃人儿,干净透亮,可是一撒手呢,就会摔成碎片。上帝把一个玻璃人儿交到你手上,那是要你担责任的。” 吴小雨的妈妈若有所思,离开校门时还在低着脑袋想事。 贝贝奶奶离校门老远就下了车,又招呼贝贝下车,祖孙两个推着车往学校走。学校在一条热闹的巷子里,门口的通道很局促,进来出去的又都是这些特别的孩子们,思维反应慢,动作不协调,奶奶生怕骑着电动车一不留神撞着了谁,总是推着车子进校门。 程校长赶紧上前帮忙,一只手扶在车龙头上:“贝贝奶奶,这车推着太沉了。” 奶奶说:“没事没事,程校长你别动,我能行。” 贝贝在旁边大声叫:“程校长早!” 程校长笑着回答他:“贝贝早。” 贝贝绕过电动车,拦在程校长前面,把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来:“你看啊!” 程校长看见了贝贝衣袖上别着的布片片,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哟”了一声,说:“贝贝当上班长啦?” 贝贝眉开眼笑地强调:“四个啊!”同时伸出了四根手指,举在程校长面前。 “了不起!四条杠,是大班长呢。以后贝贝要当老师的小助手了。” 贝贝更开心,撒腿就往教室里奔,都忘了跟奶奶说再见。 “孩子知道要好,不容易。”程校长感叹。 “是学校老师教育得好。”奶奶真心感谢。 贝贝进了三年级教室,到处找人看他胳膊上的四条杠。他首先碰到的是李莹莹。李莹莹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个子细高细高的,紧身牛仔裤让她的两条腿显得格外直也格外长,额头光洁,眼睛漆黑,小巧红润的嘴巴紧紧抿着,连带着眉头微微蹙起,一副表情严肃、深思熟虑的模样。如果没有人跟她交谈、说话,只由她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个孤独症患儿。 贝贝凑过去,把戴着臂章的胳膊伸到她面前。“李莹莹,看!” 李莹莹像个芭蕾舞演员一样地坐着,上身笔挺,双眼严肃地目视前方,天鹅一样优美的长脖颈一动不动。 贝贝哀求她:“看啊。” 贝贝对李莹莹很耐心。老师在班上不止一次地讲过李莹莹的病,要求大家对她要耐心。贝贝不懂得什么叫“孤独症”,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李莹莹心里不快乐。一个人从早到晚孤零零地坐着,跟谁都不说话,班里的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多没有意思啊! “李莹莹……”贝贝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衣服了。 贝贝手脚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多大的力,可怜的李莹莹在他手里成了个“不倒翁”:上身依旧笔挺地坐着,以屁股为重心,在贝贝的拉扯下摇来晃去。可是她还是闭紧嘴巴,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贝贝终于灰了心,离开李莹莹,去寻找另一个能够欣赏他的臂章的人。 唐乐乐双手插在衣袋里,晃晃悠悠地沿着走廊闲逛。路过三年级教室,发现里面很热闹,就把脑袋伸进教室门框里看。他一眼瞥见了贝贝胳膊上的新鲜玩意儿。 “什么呀?我看看!” 唐乐乐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跟李莹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嗵嗵地冲进门,饿虎扑食一样地抓住贝贝的肩,只一拨,就把贝贝的身体转了个个儿。他接着伸手,抓住四条红杠的布片片,“哧啦”一声,布片从贝贝的衣袖脱离,到了唐乐乐手中。 贝贝的天蓝色运动服被撕破一道口,露出里面的红毛衣,像是衣袖上突然间长出一只红眼睛。他被吓傻了,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拿虎背熊腰的唐乐乐怎么样好。 吴小雨从教室的另一头一连跨过四张椅子,赶到了贝贝身边,很仗义地帮贝贝说话。 吴小雨指责唐乐乐:“你是太监!” 把所有不喜欢的人都指认为“太监”,这是吴小雨的方式。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印象,是不是古装历史剧看得太多了。 唐乐乐不屑于答理她,只顾着往布片片上吐唾沫,想把这东西贴到自己衣袖上。口水太稀薄,没粘住,布片掉在了地上。吴小雨飞快地弯腰拣起来。大家都以为她要交还给贝贝了,结果她没有,她拣起布片之后藏到了自己口袋里,然后一溜烟地出了教室,不见了人影。 唐乐乐胜利地叫:“她是小偷!” 他夸张地把两只手拍得噼噼啪啪响,还摊开来让贝贝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拿。 贝贝眼睁睁地看着唐乐乐晃晃悠悠走出教室。此时他已经完全不能分辨,谁才是对他做了坏事的人,如果他要追讨那块臂章的话,该找唐乐乐要,还是该找吴小雨要。 培智学校的一天,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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