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两日一新|儿童文学|原创|午餐
“王大漠,”石春生望着他,声音有些嘶哑,但还是艰涩地说下去,“如果你要离开,这是你的自由,我们谁也不能阻拦你。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的一切,都是自立中学给的。如果没有自立中学,我,石春生,就只能像地上的一只蚂蚁,水里的一条小鱼那样活着,不管外面的山有多么高,天有多么广阔,甚至天外有天,还有宇宙和外星人,但我都够不着。自立中学不仅是温晓云的家,也是我——我们很多贫困生的家,是我们步入科学殿堂、走向未来人生的家。只要地球不毁灭,我们现在就不会离开这个家!” 大家惊讶地发现,班头的嘴角在抽搐,一些晶亮的液体在发红的眼底闪烁。最先跟着抹泪的是石洞花。班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她的心里。家乡太穷了。如果自立中学解散,大家回家去,她爹没准会拿她去为痴呆的哥哥换个媳妇回来。 呈现在温晓云脸上的是谜一样的表情。她把脸埋在臂弯里,让悲伤的眼泪流在心里,就像潇潇春雨溶入深深的水潭,了无痕迹。雷摩斯收起了端着的架式,显出了一副慽慽然的样子。乐华生的脸上也充满了感动。王大漠一时有些难堪,似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在这里不好,拂袖而去也不好。愣了一会儿,他终于以一种嘲弄的口吻打破了沉默:“喂,来自火星的外星人们,那么,今天的午餐在哪里?探路者号会给你们送来吗?” 话不中听,可也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一星期前,自立中学的食堂就告急了。勉勉强强撑到了昨天,据说是米桶已经刮得干干净净,仓库里连老鼠也跑光了。今天又是周末,开饭的可能性更小了。刚才王大漠那么着急地约乐华生,也是想带她出去中午好好吃一顿的。 去食堂打饭,只怕是需要“勇气号”和“机遇号”联袂出行,才有希望。石春生只好硬着头皮说:“还是我来当探路者号吧!” 当然不会有人反对。理所当然地,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到了班头身上。他拍拍裤子上的土,站了起来。 放眼农场的麦地——如果不是被农民践踏,可以说是长势喜人。一株株麦苗都是茁壮的,舒展的叶片泛着乌青的光泽,连成一片荡漾开来,像水汪汪的湖泊。不过它们还没秀穗,离开成熟还有一段时间,这就是所谓的青黄不接,令人既尴尬,又充满希望。 与王大漠的思维逆向,在石春生眼中,麦子就是“身上衣裳口中食”。他朝北走去,常常忍不住弯下腰去,把倒伏下去的麦苗一株株扶起来。 在田埂边,沟渠旁,圆圆的灯头草顶着一簇簇绿叶黄花,像一盏盏小台灯在阳光下发亮;淡红色的野豌豆花,在柔软的蔓藤牵引下到处攀援,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无所不在;野荠菜已经老了,开出来小花却洁白鲜嫩,没有浓郁的芬芳,但有如来自宇宙最清新的初雪那样的纯净。还有一种摇铃麦,纤细秀挺的茎叶在风中俯仰——弯下去又挺起来。不是小麦又胜似小麦,它们甚至已经秀穗,叶尖上结满了一串串沉重的长长的籽实。 摇铃麦是石春生的一个梦。他一直想把它和小麦杂交,这样培育出来的小麦也许就具有了摇铃麦那样长长的穗子和野生植物顽强的生命力。 可“梦”字怎么写呢?不就是“林”中一缕凄惨的“夕阳”嘛? 强忍着满腹辛酸,他越走越慢,原本十分钟的路至少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来到真正意义上的校园——在路的东侧,是教室和办公室的所在地,西侧分布着操场、食堂和学生宿舍。 他愣愣地在操场上站了一会。不知为什么,他不想马上去食堂,却很想到教室后面的办公室去看看班主任童老师在不在。 可越是想去,他的脚步越是迟疑,最后干脆在一排空荡荡的教室跟前停下来了。 所有的教室都是平房,看上去简陋、寒伧,就跟普通的农舍差不多,跟大城市里那种高耸的教学楼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在石春生的心中,那朴素的黑瓦、白墙,那简单的桌椅板凳黑板,还有讲台上的电脑,精心设计的墙报——无不向他提示着一段温馨的岁月,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 这段岁月其实就在眼前,就在昨天、前天;可是,明天还会有吗?后天、大后天——弥足珍贵的学习生活和愉快的劳动,还能继续下去吗? 不久前,许多老师相继离开了学校,可童老师没有走。过去她只教语文,现在连英语、数学都要上,每天的课程排得满满的,上课上得嗓子都哑了。有时因为对某些内容比较生疏,偶尔还会引起哄堂大笑。这时她就跟着她的学生一起快乐地笑。石春生最喜欢童老师的笑声,那么亲切、开朗、透明,好像无忧无虑的一束阳光,驱散了他心头的阴影。自立中学有这样的笑声支撑,也许是不会倒闭的。可是童老师她——她会不会离开学校呢? 一阵恐惧袭来,他不敢再向前走,而是朝西一拐,往坐落在操场北边的食堂去了。 自立中学的食堂,只是一个比普通教室大了两倍的房子。平时一到开饭时间,这儿拥挤不堪,简直盛不下那么多的欢笑声和饭菜香,来晚的同学只能把饭打回教室去吃。路校长说过好几次要扩建食堂,增添桌椅和消毒碗柜。可是现在这儿干干净净,一览无余,不必担心跟手里端着汤汤水水的女生撞个满怀了。石春生穿过空寂的饭堂,迳直来到厨房跟前。 这个地方,平时学生是不来的。不过石春生跟那个外号“太平洋”的烧饭师傅很熟,因为他常常抽空来帮厨,“太平洋”很喜欢他。 “太平洋”本姓戴,今年入春以来,学校越来越困难,每日早晚食堂里熬的粥越来越稀,同学们戏说这不是粥而是“太平洋”里的水。于是掌勺的戴师傅就得了这个雅号。 石春生真担心“太平洋”不在。早上他就听人说看见“太平洋”出去了,现在学校这种情况,“太平洋”不可能出去买菜买肉,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也回家去了。 不过厨房的门虚掩着,并没有上锁。石春生一推,就推开了,只见“太平洋”坐在灶前的一张板凳上。 原来“太平洋”还在,他没走!石春生心里一阵高兴。他刚想喊,不知为什么没有喊出声来。他发现“太平洋”垂着头在抽烟,神情落寞,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在石春生的印象里“太平洋”总是戴着白帽子在蒸汽里忙碌,他的手下也洗的洗切的切,哪个想偷懒抽支烟,他马上一顿训斥:“去去,这里的饭菜要给学生吃的,是让你过烟瘾的地方吗?” 虽然条件不够好,可“太平洋”总是尽量把伙食搞得卫生、可口。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天中午,他还能熬出一锅“太平洋水”来吗? 石春生不敢上前,他真怕“太平洋”抬起头,明明白白地对他说:“对不起,学校断炊了。” 如果真的断炊了,他该怎么办?如何回去对守望在麦田里的同学们说,又如何面对大家——饥饿的身心? “石春生,你来啦!”“太平洋”巳经看见他了,还大声地喊他,好像突然高兴起来了似的。 石春生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怯怯地叫了声“戴师傅。”他以前也与大伙一样都叫他“太平洋”的,可今天,不知怎么不好意思再叫这个外号了。这时“太平洋”也站了起来,来到灶前,伸手掀开了锅盖。 一股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石春生连吸了好几口,觉得那香味实在是闻所未闻的诱人,尤其是那浓浓的肉香和饭香中还包含了一股嫩莴苣的清新气息,让他感到馋极了。 “太平洋”很满意自已的杰作:“这是我用嫩莴笋叶做的咸肉菜饭。” 石春生瞪着菜饭的两只眼睛,大得简直像牛眼,同时他感到自已的肚子也真具有了牛肚般巨大的容积,把这一锅饭吞下都没有问题。但是他却不安地问:“饭够吗?童老师他们还……还没吃过吧?” “放心,”“太平洋”说,“童老师他们的饭我己经留好了,还另外做了鸡蛋汤。” “太平洋”以一种慈祥的眼光看着石春生,似乎很满意他的周到和懂事。 石春生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就问:“现在学校又有钱了吗?” “太平洋”摇摇头:“路校长还没回来,学校哪有转机啊!” “可今天的伙食……”石春生不解地望着“太平洋”。 “太平洋”轻轻地“哦”了一声,颇不在意地说:“是这样,我回家去了一趟,用自行车驮了些米,又拔了些莴苣笋,捎了一点咸肉回来。反正都是自已家里的,不用花钱。” 尽管“太平洋”轻描淡写,但石春生还是意外地被震动了:原来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啊! “太……戴师傅!”他叫了一声,就呆呆地站住不动了。“太平洋”有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儿子, 早几年得白血病死了,为此家里欠了几万元债。 “太平洋”并未注意到石春生的异样表情,还在唠唠叨叨地抱怨:“饭早就做好了,你再不来,菜焖黄了,就不好吃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喷香四溢的咸肉菜饭打松,盛到一口大铝锅里:“今天你们班有几个同学?我都打在一起你给带去吧?” 盛好饭,他看见石春生还愣愣地呆站着,不由得问:“你这孩子怎么了?这么晚了还不晓得饿?” 石春生把热乎乎的大铝锅抱在胸口,想说声“谢谢”,可是这两个字梗在喉咙里,沉甸甸的吐不出来。 “太平洋”瞅见石春生难受的样子,摆了摆手:“不要说,孩子,什么也不要说。日后你们上了大学,有了好工作,可不要忘掉今天的艰难。” 石春生紧紧咬住嘴唇,一个劲地点头。“太平洋”撩起围裙擦自己的手,酷似土豆的脑袋上盖着几绺业已花白的稀疏头发,脸上的皱纹似一圈圈水波柔和地漾开。望着这张脸,这张善良的充满慈爱的脸,热浪一阵阵在石春生的心头翻滚:“戴师傅,我……我们一定不会忘记,我们会争气的……我们过去不该叫你‘太平洋’。” “叫我太平洋?嗬,太平洋!”“太平洋”突然开心地笑出了声。笑着,又不住地摇头,不不,这么有派头的好名字我可配不上,配不上……要我说,配得上称太平洋的,只有路校长。别看人家年纪轻轻,可那气魄,那见识,那胸襟——那才是太平洋,真正的太平洋!” “这……”石春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了,而眼中两颗晶亮的水珠,随着笑声溅了出来。 “谢谢,太平洋师傅,谢谢你!”石春生终于顽皮地、感动地叫着,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