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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立中学突然多了一些新面孔。
　　新面孔名曰代课老师，但只是在自习课上发发卷子和练习本，或者在体育课上显显身手。这一显，就显出山水来了。哇，个个都是酷哥哎，紧绷绷的肌肉，顶级的身材，恐怕能把成龙打得满地找牙。
　　“喂，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童老师换了两次衣服？”雷摩斯笑嘻嘻地问石春生。
　　“你这个福尔摩斯，今天很无聊哎！”其实石春生不仅发现童老师衣服频频更新，还化了淡妆，那浅浅的带一点粉色的唇膏非常衬她的肤色。
　　“童老师今天好可爱，像甜甜的水果冻。”石洞花说，“是迷上酷哥了吧？”
　　“嗟，童老师像你这么浅薄？”石春生一凶，石洞花不敢出声了，但心里是不服的。童老师上午穿了一件粉蓝色的短上衣，配一条纯白的紧身裤，两条修长的美腿轻轻一点地，好像就要跳起来，不是心情愉悦能有这份感觉？现在倒好，粉蓝色变成了粉红色，粉红色的紧身吊带衫罩在一件带网眼的白色开衫里面，下面是一条粉紫色及膝的窄裙，那样的清雅而妩媚，简直像去赴情人的约会。可她倒好，穿了这么一身带同学去诚信药厂拉料。石洞花实在为她心疼死了。
　　“这几个酷哥算得了什么！”雷摩斯一语既出，差点遭来女生的围攻，好在他机灵地又补了一句：“更酷的酷哥在前面——”
　　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诚信药厂脏乱的仓库,一只只装满废液的旧柴油桶横七竖八，横眉冷对。
　　“在哪里？”女生们追着问。
　　雷摩斯一脚迈进厂区时就发现了——石峰穿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便装，下面是一条同样颜色的辨不清质料的长裤，脚上的猪皮船鞋，新则新矣，显然是从地摊上淘来的。这一身行头，给他青春的底色抹了一层灰，扔到人堆里，就是一个勤勤恳恳能在一个岗位上做到老死的小公务员。要不是雷摩斯天生具有福尔摩斯的素质，差点就被他那一副像是唯唯诺诺又像是目中无人的样子给蒙混过去了——他甚至还戴了一副笨笨的黑框眼镜，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哎！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是童老师的正宗男朋友，酷在骨头里，假冒“伪劣”也是没用的。
　　雷摩斯刚要开口，一道凶巴巴的目光就穿透玻璃片向他杀将过来，赶紧让过，则又见童老师在一旁朝他瞪眼。如此双重的夹击下，他只好无奈地改口：“酷哥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要看你噢？”连石洞花也加入了嗤笑的行列，“你以为你是谁？像根干瘪了的豆芽菜！”
　　“我能随便让你们看？小姐们，拜托，往那边看——”雷摩斯的手胡乱一指，突然又缩回来，张嘴把自己的手指咬住了。
　　那边，厂区荒芜的一角，乱草丛生的地方，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人，支着画架在写生。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油彩斑斑的风衣，像极了落魄的艺术家。可他却是他既想见又不愿见到的——王东。
　　又是一个会冒充的家伙！
　　“自立中学和诚信制药厂都被监控了。”雷摩斯将石春生拉到一边，轻轻嘀咕。
　　“公安局派人来保护我们了。”石春生舒了口气。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说明形势真的很严峻，否则童老师再有关系，上面也不会派这么多人来的。”雷摩斯已深思熟虑了。
　　“童老师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问得不合时宜，但石春生忍不住。
　　“且听下回分解——”雷摩斯果然捣糨糊，“不过，以往我们来拉料，童老师并不跟着。今天亲自带队，必有原因。我们要多长几个心眼。保护童老师的任务，就交给你啦！”
　　这话石春生爱听。其实童老师已经私下里找他谈过话了。童老师找他谈话的时候很无助。童老师说：“你是班长，又是同学中年龄最大的，我只有依靠你了。该上课还要上课，化工厂也不能停，班级里要保持正常的氛围。可是……我们肯定面临着危险。至于危险是什么，它来自哪里，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也许DNA不是空穴来风，也许我冤枉了王大漠,可我只能这么做。我不能让学校里人心惶惶。这么多难关都度过了，现在不能放弃是不是？为了路校长，为了你们这些‘二百五’，再危险也得挺住,不能慌，千万不能慌，表面上要镇静，但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我现在担心有人会在自立中学制造一场灾难，比如纵火什么的。这样DNA的预言就会应验了。去药厂拉料，一定要加倍小心……”
　　童老师像是对他说话 ，又像是自言自语。
　　“会的，童老师我会的；我会加倍小心，我会用生命来保卫……”他没有说下去。他的心因为骄傲而就要迸裂。力量在他的血管里鼓涨，一浪又一浪。这以后的日子里，他以无限的新奇和惊讶远远望着童老师，只有他能懂得她轻松背后的沉重，微笑里面包含的泪珠。她像是一个无限的可能，像一支响彻天空的歌曲。他今生今世要做的，就是与她合唱；渴望一直在心中，现在时间到了。
　　走进那间破仓库后，几个男生像往常那样，拖了一只桶就往外跑，石春生大叫一声：“慢，让我先检查一下！”
　　他感到奇怪的是过去这些柴油桶都堆在露天，现在突然被请进了房间。这房间虽然破旧，可外面也挂着锁，还有管理员颠颠地拿了钥匙来给他们开门。开门时还不忘解释一句：“厂里现在搞整改。”
　　厂里搞什么名堂，大可不必向学生来解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不过石春生不会把自己的疑惑流露出来，应该怎么做，童老师已经身教在先了。
　　一把铁板头，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了，石春生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撬开盖头，看看、又闻闻，一股阿尼林（苯）的气味把周围的同学熏得四散而逃。一个个捂着鼻子，一阵坏笑：“石春生，味道好吗？茅台酒还是法国人头马？”
　　石春生一声不哼，只是把头凑得更近，好像真是酒鬼抱着酒坛子，恨不得喝一口。他心里最怕的是桶里混有酒精。如果坏人想纵火，把废液换成酒精，拿回去一点火，自立中学就炸掉了。
　　就算被嘲笑，也要沉住气，一桶一桶慢慢查，Pass过去还真不容易。
　　剩下最后三桶时，他吝啬地吐出两个音节：“Ok！”这剩下的三桶靠墙角堆着，看上去和别的没有差别，但桶盖上有焊过的痕迹，还有稚拙的字迹：α、β、γ，好像是小孩子随手在上面写着玩的。看着这三只又破又旧的柴油桶，他觉得今天拉的料够了，不想再将它们拉回去了。
　　“同学，同学！”钥匙在背后叮当响，那个刚才为他们开门的干瘪小老头，叉着一双小短腿，嘴巴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我们要清仓了，那三只桶也一起拉去。”
　　“班头，我来搬！”王大漠今天特别积极。危言耸听了半天，结果自立中学风平浪静。他好像很对不起大家似的，决意要多流点汗，以补偿这份微微的愧疚。
　　石春生岂容这个马大哈来染指？他想，要是有什么名堂，也许就在这三只桶里了。于是更加仔细地将那盖子橇开了，刺鼻的阿尼林和酸味喷涌而出，并无异常。他还不罢休，命王大漠拿根棍子来。王大漠跑到外面拣了一根胳膊长的小竹竿来。石春生接过竹竿，就插到桶里去了，反复在那黑糊糊的液体里面搅。男生们像青蛙一样跳着脚，在数米之外抗议：“晚上你回宿舍睡觉，我们非把你轰出去不可。”
　　竹竿有点短，够不到底，但他确实搅得很仔细，搅来搅去没发现什么埋伏。他皱起眉头在柴油桶外面的铁皮上敲了几下，心想除非有白痴愿意把这废液当作可乐，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上几斤，否则不会出大事。
　　前面已经走了三辆黄鱼车，这三桶是最后一车。石春生踏黄鱼车技术最高，力气也大，每次他都来回要踏两趟。可今天他忙于检查，鲜有人愿与他共享令人作呕的阿尼林气味，宁肯花大力将那些Ok了的柴油桶早早踏回去，所以此刻也只剩下最后三桶了。
　　石春生将那三只桶搬上车子，命王大漠和雷摩斯在后面推，可是一转眼，雷摩斯不见了。他问王大漠，雷摩斯是不是先走了？王大漠说没走，刚才还在这里。石春生怕他一个人又去搞什么侦探活动，赶紧大声喊：“雷摩斯，雷摩斯！”
　　应声而来的是童老师。童老师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像喝醉了酒。童老师说：“不要喊雷摩斯了，我们先走，一会他自己会回去的。”
　　石春生觉得童老师的话有点怪：“他又有什么任务了？”
　　“哪有嘛，”童老师笑得很清脆，“碰到狐朋狗友了呗！”
　　这就更怪了。石春生还想再问，突然发现童老师神色有异：“α、β、γ！”她轻轻念着，脸上的红晕不见了，连嘴唇也有一点苍白。石春生连忙说：“童老师你放心，这三只桶里的货色只差没变成我肚皮里的货色了。”
　　童老师“噢”了一声，说：“我来踏黄鱼车。”
　　不要说石春生，连王大漠也跳起来反对了：“穿裙子哪能踏黄鱼车，童老师你有没有搞错？”
　　“搞错了搞错了……”童老师的回答一点也不像老师。童老师不像老师的时候最美，两只笑窝里好像盛满了蜜，那么甜那么柔，让人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做一只蜜蜂。
　　可就在石春生耽于蜜蜂的想像中的一秒钟内，王大漠已飞身跨上坐凳，把黄鱼车当成战马，别有一番大侠的豪气在心头了。
　　石春生醒悟过来，忙叫：“下来下来，这不是你那辆漂亮的捷达跑车！”
　　“哈，没吃过猪肉，就没看见猪跑吗？”原来骑三个轮子的黄鱼车与骑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不一样，可以说一切动作都是反其道而行之。所以越是车技娴熟者到了黄鱼车上越难堪，倒是像石春生这样从小连自行车也没摸过的乡下小孩一上来就能把黄鱼车骑得飞快。但王大漠还是不同凡响。他只是歪歪扭扭地让人胆战心惊了一段路，很快就顺溜起来了。
　　童老师让石春生和她一起在后面推。以石春生的想法，是坚决不要童老师推的。但是和童老师一起用力推一辆车子的情景太诱人，所以他的反对并不彻底：“童老师，我一个人推就够了，你到旁边去保护。”
　　“难道这些柴油桶是水晶玻璃做的吗?”童老师不理会，还是挤在后面一起推。石春生突然嗅到一股花蕊的清香，像是吹过的风带来的。他深深吸了口气，发现那清香是从童老师飘飘的头发、柔柔的肢体里发出的，如此亲切而又熟悉。曾经一股有毒的气体刺痛他的双目，身心被抛进无尽的黑暗之时，就是这股清新的芬芳包围了他。然后，娇嫩的亮光一点一点展现，明媚的世界又在眼前了。
　　唉，吻他眼目的芬芳，使光明再现的芬芳，他多想掠劫它，把它据为己有。
　　可是，在无边的天空下，能造一扇窗子，把香气关起来吗？
　　不能。石春生只好将这个时刻当作一颗话梅，小心地含在嘴里，一点点吮吸，一点点体味，但愿路有无限的漫长。
　　汗从他的额头流下，落在地上，像晶莹的水花滴滴答答。他非常用力。他知道自己越用力，童老师就可以省力了。事实上童老师只要轻轻扶着跟在车子后面走就可以了。但奇怪的是童老师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童老师不仅冒汗而且那只扶着铁桶的纤手在微微发抖。石春生警觉地问：“童老师，你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童老师显然在克制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
　　“王大漠，停车！”石春生赶紧喊。
　　可是精力过剩的王大漠一边用力踩车，一边直着喉咙在大声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哪里听得见来自后面的声音？
　　“真的没什么，”童老师反过来安慰石春生，“我只是想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
　　“什么心理障碍？”石春生奇怪地问。
　　童老师朝铁桶上的粉笔字指了指：“β！”
　　“β？”石春生不解。
　　可童老师无法跟他解释。她从小就怕这个字，怕这个 β 字母拖出来的小尾巴。她一看见它就联想起一条盘起来的毒蛇，心里就发毛，身上就冒冷汗，晚上还会做恶梦。在梦中这条毒蛇不是在追她，就是在追她的爸爸妈妈，那种恐怖难以形容。因为这个原因，她中学里的数学一塌糊涂，所以后来读了中文系。她长大以后一直想摆脱这个恶梦，但始终做不到。她只有不去看不去想，远远地离开关于这个字母的一切。可是现在，不经意间，它又出现了，弯弯曲曲，像白色的幽灵，冷冰冰地渗进她的骨头，仿佛噩梦在光天化日下再现了。她难受得要命，恐怖得要命。那是一种无法用意志力控制的恐惧。β、β……可怖的β，蛇一样的小尾巴，因为出现了这个字母，因为读出了这个字母，她有一种毁灭在即的感觉。也许来自冥冥之中的恐怖力量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因为当年爸爸妈妈的失踪，似乎就跟这该死的β有某种神秘关系。
　　“童老师不要怕，有我呢！”石春生虽然不知老师的恐惧所在，但他的声音里含着一股定力，特别温暖，让人放心。童老师的心安宁了一些。
　　“让我来把这个字母擦掉！”想也不想，石春生抬手就要去抹铁桶上的那个字母，但是被童老师拦住了。
　　“不要！”童老师在调动头脑里全部的科学知识与那种妄想搏斗。她要战胜自己。
　　这时王大漠正朝一座石板桥上踏去。桥比较高。也有点弧度，石春生怕王大漠不稳，大声喊着要换他下来。可王大漠傲得很：“不要这么小看我好不好？”石春生只好说：“那你往桥中间踏，笔直对牢中间，不要朝两边望。”他使劲推了十几步，帮助车子上了桥的制高点。这样，最艰难的路已经过去了。下桥有一段惯性，是不必再推的了。他松开手，停了脚步，招呼童老师休息一下。可是鬼使神差地，童老师却跟上去推了一下。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她脚下的一块桥板像被小孩抽掉的积木一样断开了。这时车子已经滚过，但车上的两只铁桶颠了几下，掉下去了；童老师就像纸人一样，悄无声息地飘然落下。前面的王大漠浑然不觉，车子减了分量他还以为是下桥轻松，一个劲踩得飞快。石春生傻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就扑通跳到河里去了。
　　暮色已降，冰凉的河水一浪一浪推涌着。石春生只会几下狗爬式。他就以那几下可怜的狗爬式在水里扑腾。平时窄窄的小河突然变得无边无际，眼睛望出去，除了水还是水，没头没脸地扑将过来。童老师呢？哪里有童老师的影子？
　　石春生想喊，喊不出，想哭，哭不出。他只要一不小心，无情的水就直往他嘴里灌。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了，但他还在扑腾。他发狂地扑腾着，寻找童老师　　。
　　没有，还是没有！他看不见童老师，他摸不着童老师。似乎童老师像小人鱼一样变成了水里的泡沫，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形体，没有了芬芳的气息。暗蓝的天空，黑黝黝的流水，组成了一架诡异的钢琴，在弹奏一首神秘的死亡之歌。石春生的身体慢慢沉下去。他想童老师也许在水底，他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