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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河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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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儿童文学|原创|童话|河娃
皇帝穿着织金的紧身猎装,脚蹬一双蟒皮软靴,骑着他最宠爱的栗色骏马冲出森林时,看见一头马鹿在他的眼前闪了一下,一股灰黄色的旋风卷过去一般,倏忽不见了踪影,仿佛故意引逗着他的好胜心似的。那马鹿高大肥壮,鹿角威风凛凛,灰黄色的鹿皮泛出一层油油的光亮。皇帝惊喜地张开了嘴巴,心里想,要是有这样一张漂亮的鹿皮铺在他的宝座上,臣子们和邻国的皇帝们一定会对他折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百姓们也一定会将他视为神勇,山呼万岁。 那是一个以狩猎为荣的时代。以神武征服天下的时代。 皇帝决心要追上去射杀这头马鹿。 皇帝从少年登基时就喜欢狩猎,他对这个游戏的迷恋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为了满足他的爱好,他可以整年整月地在山林中游荡,不理朝政、不思百姓疾苦。他的皇宫里精心喂养的都是为打猎准备的骏马和猎狗,收藏的都是良弓和利箭。每日里在床上,眼睛一睁,想的就是哪儿有飞禽,哪里多野兽,弓应该怎么张,箭应该怎么射。当年老皇帝把皇位传给他的时候,这个国家还是个富庶的国家,年年五谷丰收,人民安居乐业。等他这些年折腾下来,百姓们已经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可是皇帝仍然不思进取,只要有猎可打,哪怕这个国家的人都穷死饿死,他也不理不睬,照玩不误。 那匹神灵一样的马鹿在他的面前闪了一下,就再也不见。这不是存心撩拨他,让他起急嘛。皇帝兴冲冲地拍马猛追。紧随他身后的庞大的马队跟着掉转了方向,紧跟其后。刹那间山林中灰烟滚滚,黄尘万丈,树林、草地、庄稼统统都被马蹄践踏着蹂躏着,残败一片。 皇帝的马是百里挑一的马,跑起来快如闪电,侍从们骑着的劣种马自然不能望其项背。眨眼的功夫,一个马队就被皇帝抛在了身后。皇帝此刻的心思全在马鹿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招呼他的臣子们。他单人单骑,翻过了九山十八沟,越过了十岭八道梁,钻进一片异常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抬头四望,密林森森,阴风阵阵,山石嶙峋,哪里还有什么马鹿的影子?这时候,夕阳西下,林子里寂静无声,紫色的暮霭像一张网一样渐渐地收拢过来,凉意跟着从脚底下蛇行样地浸漫全身。,皇帝汗湿的衣袍被冷风一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簌簌地发起了抖。他缩着脖子想,随行的马队不知耽误在何方,自己现在又冷又饿,关键是天快黑了,偌大的森林根本辨不清方向,要摸出去恐怕很难,万一林子里趁黑窜出来几只老虎豹子,那就不是皇帝打猎,而是猎物反过来打食皇帝了。 这么一想之后,皇帝心里真正地害怕起来,热汗变成了冷汗,处境十分狼狈。他骑在马上,像一只关进笼子的野猫一样,在密林中乱钻乱拱,总算被他找到了一户烧炭人家搭的草棚,一头钻了进去。 皇帝到底是皇帝,面对他的子民时,胆气立刻又壮了,拿出一副至尊至上的派头,用马鞭指住这家里年老的烧炭翁,立逼着老人给他带路,送他回到皇宫。 烧炭翁年纪已经很老啦,眉毛胡子都白了一大把。他对着皇帝苦苦哀求:“皇上啊,不是我不肯送你,实在是今晚我不能走开。我的媳妇就要生孩子了,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叫唤。我儿子偏偏又出门卖炭,今晚赶不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老头子,我是万万走不开啊。” 皇帝用马鞭戳着老汉的额头,蛮横得一点道理不讲:“我是当今皇上!你媳妇是什么人?她的命能有我的命金贵吗?不行,今晚你必须送我!” 烧炭翁胆小怕事,不敢抗命,哆哆嗦嗦走到墙边拿他的砍刀。 皇帝警觉地喝住他:“拿刀干什么?” 老人回答:“防个身啊。深山老林,夜里漆黑一片,要是碰上个野物,那可够呛。要是碰上一群野物,那我们两个人的性命都会难保。我老汉的命是不值什么,可要是让野物伤害了皇上的千金之尊,我怎么担得了这个责任!” 皇帝听这一说,倒先软了下来,不再坚持连夜上路了。他跟老汉说好,权且在这个家里住上一晚,明天一早出发上路。 烧炭翁翻找出所有的家底,好饭好菜地服侍皇帝吃饱喝足,又拿出新洗的被褥铺好在阁楼上,小心照料皇帝睡下。皇帝骑这一天的马,也真的是累了,困了,倒头便着,呼噜打得山响。 睡到半夜,他却被楼下一阵紧似一阵的呻吟声惊醒了:烧炭翁的儿媳果真就要临盆。女人好像是难产,叫声惨烈,听得人汗毛直竖,心里揪起个疙瘩。烧炭翁一个男人家,对女人生孩子的事束手无策,急得屋里屋外团团直转。 皇帝被搅得睡不成觉,心里恼火,坐起身子,刚要开口呵斥,忽见门外红光一闪,门被一阵仙风吹开,进来一个白胡子飘飘的矮老头儿。那老头儿身高不足三尺,腰围却圆滚滚的像个水缸,穿的是一件火红色宽大的长袍,那袍子无袖无领,不像衣服,倒像是披裹在身上的一条床单。他径自走到女人的床前,伸出一只胳膊,手张开,掌心朝下,悬在距女人的身子约摸有两寸高的地方,停住不动,好像是在运气。然后,他缓缓地、慢悠悠地顺着女人的身体,从上往下虚空里一抹。只听呼啦地一声,女人下体处血水喷溅,婴儿滑溜溜的身子随着血水涌出,掉落在床上,仰面朝天,四肢欢舞,没牙的小嘴巴嘻开,咯咯地直笑。 烧炭翁听到孩子的笑声,愣住了,战战兢兢走上前去看,自言自语嘀咕:“哎呀,这孩子生下来不哭反笑,不要是个怪胎吧?” 白胡子老头儿要一根蜡烛点着了,举起来,凑到孩子面前,细细观看他的嘴脸,笑眯眯地点着头:“欢眉笑眼,鼻隆耳大,是个有福气的娃娃。要好生养着,将来他长大了会做皇帝的女婿,说不定还要做上皇帝。” 烧炭翁闻言又惊又喜,对着白胡子老头儿倒头便拜,口中谢了再谢,又点上火把送他出门。 皇帝在阁楼上听见了一切,气得鼻子都歪到了一边。这个容貌和举止都很怪诞的老头儿摆明了是个仙人,仙人说出来的话总是不会错的。咯咯笑着的穷娃娃将来要做他的女婿?这不是羞辱他的皇家门庭吗?仙人还说什么来着?做了女婿不算,还要做皇帝?唉呀呀,这简直就是谋反,是大逆不道!皇帝想到这里,咬牙切齿,鼻子里呼哧呼哧喷出粗气。他心里盘算,放着这样的邪头不除,还等什么?等他真长大了,岂不是麻烦多多?弄不好真给这小子颠覆了皇位,颠倒了乾坤,他这个真龙天子还有什么脸活着? 皇帝想妥了之后,趁烧炭翁出门送客的功夫,悄悄溜下阁楼,摸到娘母子睡的床边,想伸手把婴儿掐死。手才伸出去,那孩子忽然又一次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声银铃儿一样清脆,小手儿挠心一样地喜人。皇帝不由一惊,想到这孩子如果真是天命,他就这么掐死了孩子,最起码刚才那个白胡子老仙就不能饶他。皇帝一个转念,就不碰那孩子了,反过手来掐死了孩子的母亲。 烧炭翁返回家门,乐滋滋地到灶间煮了一碗白米粥,端去给媳妇吃,好让她吃饱了肚子下奶。谁知他一眼看见的却是媳妇乌青的面孔和瞪大的眼睛。烧炭翁心里一急,胳膊一麻,粥碗咣当摔在地上,热粥白花花洒了一地。他也顾不得楼上还有个皇帝,抚着媳妇的身子嚎啕大哭。 皇帝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穿衣从阁楼下来,一迭声地问老头儿:“怎么回事啊?你新添了孙子,应该高兴,怎么还哭啊?” 烧炭翁捶打着床板,嚎啕着:“我这个媳妇苦命啊,才生下娃娃就死了。孩子刚落地,猫仔大的一团肉,没了娘,我上哪儿找奶喂活他呢?老天不是明摆着也要我这个孙儿死吗?孙儿和媳妇都死了,儿子回来我又怎么对他交待呀?” 皇帝假惺惺地在一旁唉声叹气着,又为老汉出主意:“这事我有个办法:我皇宫里奶娘多的是,明天你送我回宫,顺便把孩子也带上,放在皇宫里喂养,喂大了再抱回来,不是很好吗?” 烧炭翁不敢相信皇帝有这样的好心。他一个烧炭人家的孩子,要喝皇宫里的奶?折寿呢!说给人听人都不信呢!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啦,你看这孩子白白胖胖,欢眉笑眼,看着多叫人喜欢!放在我身边寄养,我会把他当亲儿子待的。” 烧炭翁见皇帝情词恳切,不像是开玩笑的,也就动了心。看起来,要把这么小的娃娃养活,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烧炭翁把孩子亲了又亲,包扎得严严实实,含泪交到了皇帝手上。天一亮,他就牵上皇帝的栗色骏马在前面引路,把皇帝带出了森林。 “皇上啊!”临别时,烧炭翁感激涕零地跪在马前:“我的孙儿就托付给你了,将来他长大了要能够有点出息,我一定叫他不忘皇上的恩德。” 皇帝哈哈笑着,用马鞭戳了戳他的肩膀:“起来吧,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皇帝一回到皇宫,行装还没有顾得上换下,马上叫来一个老臣:“去,找一口铁箱子,把这个小娃娃装进去,沉到大河里。” 老臣把孩子接过去一看,孩子眼睛瞪得乌溜溜的,咧开的小嘴巴红果子一样的,正咯儿咯儿地朝他笑呢。老臣心里就忽悠了一下,朝皇帝求情说:“皇上啊,能不能……” 皇帝眉毛一竖,胡子一吹:“你舍不得他是不是?舍不得也行,就用你自己的脑袋换下他吧。来人哪!” 老臣吓得脸都灰了,不等士兵冲过来,马上冲皇帝双膝跪下:“求皇上饶命!老臣这就去办,一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让皇上满意。” 他跌跌爬爬出了门,到铁匠铺子里专门打了一口铁箱子,把爱笑的娃娃放进去,一咬牙,一闭眼,闷上了箱盖。娃娃不知人事,躺进去的时候还手舞足蹈,笑得眉眼花花的。老臣不敢耽搁,一边在心里哀叹:“作孽作孽!”一边快马将铁箱子驮到河边,狠着心肠丢进水中。 老臣回宫对皇帝作过交待后,皇帝又派了另一个小臣去找到深山里那个烧炭的老头儿,说是他的孙子肠胃太嫩,进皇宫后水土不服,拉肚子死了。皇帝还假充善人地带给烧炭翁几两银子,作为安抚。老头儿手捧着银子,哭得昏天黑地。可是皇帝的话他不能不信,也不敢不信,只能把一切归结为孩子命不好。人家的孩子都是大哭着来到世界,他这个孙子却是生下来就笑个不停,不是异数又是什么呢? 却说那个装娃娃的铁箱子在河水里滚了几滚,等老臣走后,竟奇迹般地浮了起来,小船儿一样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它不往左靠,也不往右靠,就在河面的中间,不紧不慢地顺流而下。岸边有行人听到了箱子里孩子的笑声,停下脚步想看个究竟,因为箱子离岸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漂下去。 箱子漂啊漂啊,不知道漂了多久,也不知道漂了多远,反正,在一个海边的渔村前,一对打鱼的老夫妻发现了箱子,把它捞起来了。 老两口用铁钎撬开被海水侵蚀得锈迹斑斑的箱盖,惊喜地看见睡在箱子里吮手指的娃娃。娃娃白胖喜人,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扑闪闪地眨动着,会说话一样,看见了人,欢手舞脚,咯咯地笑出了声,把老两口乐得心花怒放。这老夫妻年过五十还没有一儿半女,正愁着将来坟头上没有香火,冷不丁地从水中就漂来这么个嫩藕节样的胖娃娃,真是怎么稀罕也不够。他们就把孩子抱回家去,取个名字叫“河娃”。女人还特地跑到河神庙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香,感谢神的恩赐。老两口一口饭一口粥,心肝宝贝样地守着河娃长大。 河娃一年年地长成了个欢眉大眼的小伙子,红扑扑的脸,白生生的牙,直挺挺的鼻梁和微微翘起来的嘴。他生下来就爱笑,长大了还是爱笑,早晨睁开眼,中午坐到饭桌上笑,晚上睡到床上还是笑。一村子的人都被他笑得心里舒坦。多苦的日子,多重的活计,到了河娃那儿,呲牙一笑,苦也不觉得苦了,累也不觉得累了。老夫妻的日月中有了河娃的笑,就像糠菜饼子抹上了蜜,怎么吃都是甜的。他们庆幸自己老来有福,捡到了这么个开心果一样的儿子。 河娃十七岁的那年,皇帝又一次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出门打猎,因为追赶一大群罕见的麋鹿,一直追到河娃住着的渔村里。马渴了,人乏了,这个小小的渔村看上去也还算干净,皇帝就招呼他的马队歇下来,进村子饮水吃饭。 一村子的人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庄户汉,不知道皇帝来了怎么侍候,心也慌,腿也软,哆哆嗦嗦的谁也不肯往前站。河娃笑嘻嘻地说:“我去吧。”河娃就下河挑来了两桶水,送到皇帝的马跟前。河娃一边给马刷毛洗尘,一边咯咯地笑得很欢畅。 皇帝一眼看见河娃欢眉大眼讨人喜欢的脸,心里猛一动,觉得这小伙子的笑容好生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再听到他走到哪里咯咯的欢笑声,心里更疑惑了,就招手喊来了老渔夫,询问说:“爱笑的这个小伙子,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渔夫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告诉皇帝:“比亲生的儿子还亲呐!十七年前我和老太婆在河水里捞起了他,我们就认了他做儿,他也管我们叫爹妈。是个孝顺听话的好儿子。” 皇帝心里发慌,又不肯露出丝毫,接着盘问老汉:“河水那么深,孩子那么小,他怎么会漂在水里还淹不死呢?” 渔夫叹口气:“也不知道是哪个作孽的人家,生下了儿子又不要他了,打一口铁箱子装进去,成心要把孩子淹死的。谁知孩子偏命大,铁箱子装了他都不肯沉下去,一直漂到了我们村子前,让我们老两口捞着了。” 皇帝有数了,认准了河娃就是当年那个生下来就会笑的小不点儿。他想,这小伙子如此命大,河水都淹不死他,肯定不是个凡胎,莫非还真让那个白胡子老仙说着了,长大了就是个当皇帝的命?不行,一定要趁早除掉他,不能给将来留下个祸害。 皇帝坐在河滩上的太阳地里,拍着脑袋想了又想,心生一计。他叫人备纸备墨,倚着马背唰唰地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此送信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接信后,不必等我回宫,立即着人将他杀死,切切。” 他把信装进羊皮口袋,熔蜡封好,招手喊河娃过来,拍着他的肩,皮笑肉不笑地说:“小伙子,我看你身高体壮,胆大心细,派你个差事:把这封信送往皇宫,交到皇后的手上,请她一定当你的面拆阅。记住了吗?” 河娃说:“记住了。”河娃的脸上乐呵呵的,一点儿都有想到皇帝这是要害他。他带足干粮和行装,告辞了渔夫父母,动身往京城出发。 河娃是第一次出门走这么远的路,也不知道京城在哪个方向,只能边走边问。好在他嘴甜手勤快,长得又讨人喜欢,一路倒也没有觉得多为难。 一走走了三天三夜,京城还是遥遥不可相望。河娃的干粮吃光了,脚上打起了泡,鞋子磨得通了底,用几根藤条勉强捆绑着,很狼狈。他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密密的树林子,心想兴许能在林子里拣到果子吃,就稀里糊涂地走进去。 原来这就是河娃当年的诞生地。可惜烧炭翁早死了,河娃的父亲走出密林另外谋生了,那座住过皇帝的草棚也已经坍塌不见了。 河娃从小在水边长大,根本不谙山路,一进林子就转了向,果子还没有吃着,却七拐八绕怎么都摸不出森林的边。正着急呢,看见前面有一座白瓦白墙的庙,青青的、暖暖的炊烟从庙顶冒出来,叫人心里顿时松下一口气,仿佛回到老家、见着了自家灶膛里的火那般的亲切。 河娃直奔那庙而去,踏进庙门,看见一个白胡子飘飘的老头儿坐在灶间烧火做饭。那老头儿身材矮得像板凳,腰身圆得像水缸,披一件怪模怪样的火红色长袍子,见了河娃,一点都没有惊讶,好像算好了今天有人要来似的,揭开锅盖就给河娃盛饭。老头儿做的饭香得要命,河娃肚子饿得狠了,也没有客气,朝老人呲牙一笑,一口气扒下了三大碗。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地看他吃,不住手地给他添饭添菜。河娃直吃到额头冒汗,肚皮滚圆。 吃过饭,老人又烧水给河娃泡脚,还亲自动手挑去了河娃脚底板的水泡,把河娃穿脏的衣服鞋袜都洗了,在灶火前烤干,缝补得服服贴贴,拿河娃当自家的小孙子一样宠爱。河娃吃得饱饱的,被灶间的炉火烤得暖暖的,不知不觉就歪在草垫子上呼呼睡着了。 白胡子老头这才起身,挑亮灯火,从河娃身上摸出皇帝手书的快信。他举起装信的羊皮口袋,看一看封口的熔蜡,吹一口仙气,蜡就化开了。老头儿抽出信纸,展读完信的内容,不以为然地一笑,食指当笔,口水当墨,写出了跟皇帝笔迹丝毫不差的字:“此送信人是我情重如山的恩人,接信后,不必等我回宫,即刻让他和公主成婚。切切!” 再说河娃,结结实实地睡过一觉之后,醒来筋骨舒展,精神倍增,好像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可是等他起身四顾之后,却发现身边景物全非,昨夜的白色庙宇和白胡子老头儿都不见了踪影,自己是睡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身下垫的、身上盖的全是软和和、暖融融的树叶和枯草,手边还搁着一袋子喷香喷香的油炒面。河娃惊出一头冷汗,慌忙摸摸怀里揣着的信,倒是没有丢失。河娃心里惊奇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对谁感谢,干脆对着大树连作三个揖,背起那袋油炒面,重新上路。 很快就到了京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使河娃头晕眼花,也令他大长见识。他一路打听着皇宫的地址。人们起先因为他乡下人的装扮和乡下人的口音而对他白眼相向,可是河娃一点不恼,受到呵斥之后依然是好脾气地笑着,满脸的坦诚和真挚,顺便还帮人家挑个担,拉个车的,眼里头总是有活儿干。这一来,呵斥他的人倒反而不好意思了,收起白眼,改换笑容,尽心尽责地为他指点道路。 皇宫门口的卫兵更加粗暴,横眉竖目的,手里的长矛差点儿挑破河娃的夹袄,根本不容他走近一步。河娃拿出皇帝手书的信件,远远地对他扬了扬,卫兵才傻了眼,乖乖地放河娃进门,还抬手敬上一个礼。 河娃觉得城里的人要比渔村里的人势利很多,他一点都不能习惯。 皇后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胖胖的圆脸像个白粉团儿,身上一件绸衣的价钱要抵得上渔村里一家子的家当。而且她走起路来的时候,佩环叮当,香气四溢,站在她面前的河娃被熏得一个劲儿要打喷嚏。 皇后看完了河娃交上去的信,皱起眉头审视河娃的模样。皇帝在信中说:“即刻让他和公主成婚。”皇帝这是怎么了?发的哪门子邪呀?这样一个破衣烂衫的乡里娃娃就要当她的女婿,而且是“即刻”?皇后心里怎么也不能情愿。可是在从前那个时代,皇帝说的话是“圣旨”,是至高无上的命令,尽管她贵为皇后,圣旨还是难违。皇后只好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的,动员宫中的臣子后妃们紧急行动,张灯结彩,布置新房,还亲自为河娃挑选新衣新帽,让人伺候他沐浴更衣,按摩熏香。一番折腾之后,面目一新的河娃站在皇后面前,腰板直直的,脸膛红红的,欢眉笑眼,不亢不卑,好一个讨人喜欢的后生!皇后眯眼乐了,心里想,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还真是不假,小伙子装扮起来,倒是有模有样的。看起来,皇帝为公主挑选了这个乡下小伙儿做女婿,兴许是有他的道理的。 河娃跟公主正式拜堂结了婚,成了皇宫里的驸马爷。但是河娃本性善良,从不恃宠骄横,更不仗势欺人,跟皇宫里上上下下的臣子仆人都相处得很好。他对公主也是温柔体贴,笑口常开,公主喜欢他到了一刻都不能离开的地步。皇帝打猎未归的这段日子里,皇宫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主仆间其乐融融。 终于有一天,皇帝在外面过足了打猎的瘾,带着他的马队浩浩荡荡回宫来了。他一眼看见迎接他的人群中还有河娃,惊得差点儿从马上跌落在地。真是怪事啊,他明明嘱咐皇后“即刻将送信人处死”的,怎么这人还活在世上?待到他得知小伙子已经成了他的女婿,他简直要气昏过去,怒不可遏地找到皇后,责问她怎么敢违抗圣旨?皇后十分委屈地回答说,怎么是违抗圣旨呢?不是你自己在信上吩咐这么办的吗?还好皇后保存着那封信,就找出来,让他自己看。皇帝只瞥了一眼,眼睛都直了:信纸是皇宫里的,笔迹和印鉴都是他自己的,连用语口气都跟他一般无二,就是信中内容完全变了,与他的本意截然相反。 皇帝拿着这封信,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就把河娃叫来,详细问他送信的经过。河娃自然一点都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途中的遭遇,尤其提到了那个晚上在森林中突然出现,第二天早晨又突然消失的好心的老头儿。河娃细细描述了老头儿的音容笑貌之后,皇帝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河娃出生那天他见到的白胡子仙人无疑。皇帝不由跌足顿叹:一切都是天命啊! 但是皇帝觉得自己也不是凡人,皇帝一向被称为天子,天子凭什么要受仙人的制约?何况皇帝最耿耿于怀的是仙人预言河娃要替代他当皇帝的那句话,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这样的悲剧发生,他要把剧情扼杀于萌芽之中。 皇帝假意病倒,额头上扎着一个白绸帕子,在床上半倚半躺着,被单一直拉到下巴壳儿上,把河娃叫到床边来,哼哼叽叽地说:“好孩子啊,你现在是我的女婿了,女婿半个儿,你能不能替我办成一件事呢?” 河娃的心从来都是水晶一样透明,压根儿就没有把皇帝的话往坏处想,一口答应:“父亲你说吧,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办。” 皇帝就假意叹口气:“这件事啊,说难恐怕还真是难。我昨儿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仙人指点我,要拿太阳姑娘的三根金发烧成灰喝下去,我这病才能够好透。儿啊,你愿不愿意替我去找这三根金发啊?” 河娃毫不犹豫说:“你是我的岳父,只要能治好你的病,老虎头上的毛我也要去拔回来。” 皇帝暗自高兴:“好,好,是个孝顺的孩子。这样吧,你找到了金发,就马上送回来给我。要是找不到呢,就不必回宫了,我要招一个更能干的女婿替我办这件事。” 公主听河娃回房一说,不禁泪流满面。公主是爱河娃的,可是她也知道父亲嫌弃河娃,存心要让他送命。太阳姑娘到哪里去找?她的金发又哪里是容易得到的呢?公主抱住河娃,死活都不放他出门。河娃不忍让她伤心,笑嘻嘻地问:“你相信不相信我们两个是一对恩爱夫妻?”公主含泪点头。河娃说:“这就行了,你信得过我,就高高兴兴地送我出门,为了你,我想尽办法也要拿到太阳姑娘的头发,回来跟你团聚。”公主被他说得破涕为笑,想想父亲既然开了这个口,躲也是躲不开的,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地送他出门上了路。 河娃不知道太阳姑娘的家住在哪里。上路之后,问了挑担的人,问了种田的人,问了打猎的人,还问了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谁都摇头说是不知道。也是啊,谁会没事惹事去招惹那个脾气火爆的太阳呢?河娃没有办法了,心里揣磨着,太阳每天是从东方升起来的,一路朝着东方走,总是不会错。 夜以继日地走,餐风露宿地走。河娃心里想着美丽贤慧的公主,想着她在宫里以泪洗面寂寞等待的日子,脚底下就有使不完的劲,多大的苦和累都咬牙受下了。 走了整整一个月,路断了,面前是一条宽宽的大河,河水清澈,波澜不兴,河边的芦苇密密实实,清香四溢。河娃扯开嗓门喊一声:“有人吗?”芦苇丛里应声窜出一条船,尖尖的船头,平平的船底,划船的老汉头戴着斗笠,肩披着蓑衣,身上背一个大水葫芦,一根竹篙把船儿划得又快又稳。 “请问客官往哪儿去?”划船的老汉开口问。 河娃笑嘻嘻地答:“我要到太阳姑娘升起的地方去,讨要她头上的三根金丝发。” “你这人真叫怪,没事要那个东西干什么?”划船的老汉觉得不理解。 “我的岳父生病啦,要太阳姑娘的金发治病呢。” 划船老汉啧着嘴:“哎呀呀,你这孩子倒是有孝心。可是那地方恐怕不好找,路也不近哪。” 河娃快快乐乐说:“我不怕,我年轻,有的是脚力。往前走的路再远,我走一步就少一步,总是会有个头。” 划船老汉受他的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好,我喜欢你,你这样的小伙子有朝气。” 老汉让河娃上了船,一点篙,船儿轻轻地飘开去,吃顿饭的功夫就到了河对岸。 河娃上岸之后问:“划船的大叔,我该拿什么谢你呢?” 划船老汉想了想:“这样吧,你要是见到了太阳姑娘,麻烦替我问一问:说好了十年一换人,为什么我在这里划船划了二十年,还是不见有人过来替换我?我已经老了,眼睛花了,臂力也不够了,要是哪一天突然病倒,过河的客人找谁摆渡呢?” 河娃爽快地答应他:“好啊,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问明白了告诉你。” 河娃又走了一个月,走进一座石块垒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城。高高的城墙石缝严整,楼阁巍峨,城门包着黄铜的门钉和门环,一看就知道当初筑城的时候很讲究。可是走进去才知道,城里人的状态很奇怪,不是瞎,就是瘸,要不就是面黄饥瘦病病歪歪。因为有这些病,无人做工,无人盖房,也无人修路,整座城市里草不绿,花不开,死气沉沉,鬼气森森,满耳朵听到的都是哼哼叽叽的呻吟声,恐怖得让人心里憋闷。 河娃找到守城的瘸腿士兵问:“大哥啊,城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啊?莫非前不久才染了瘟疫,遭了大灾?” 瘸腿士兵揉着他那条烂掉半截的腿,唉声叹气回答他:“小老弟啊,不瞒你说,我们这城里的人有个怪毛病,生下来就要吃一颗城头上长生树的果,吃下这颗果,一辈子没病没灾,健健旺旺,日子过得美着呢。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棵树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结果子了,吃不着果子,一城的人病的病,残的残,眼见得就要死得一个不剩啦。”士兵说着,心里面难过起来,呜呜地哭了。 河娃按照士兵的指点,爬上城墙,找到了城头上的那棵树。只见枝干粗大,树冠如盖,想必有几百年的寿命了。只是眼下这棵树枝黄叶枯,虫迹斑斑,病容明显,不说是结果子,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是个问题。河娃抚着树干,很替这城里的人担忧,天生的一张笑脸上头一回有了愁容。他恨他自己不是神医,也不是巧手的花木匠,无法替全城可怜的百姓们排忧解难。 河娃于是又找到那个瘸腿士兵,询问自己能够帮什么忙?有什么好办法能够让枯木再逢春? 士兵叹口气说:“除非你能够找到万能的太阳姑娘。” 河娃闻言大喜:“实在太巧了,我就是出门去找太阳姑娘的呀!” 士兵摇头:“可不好找。太阳姑娘脾气坏,根本不乐意见生人。” 河娃笑呵呵地:“不怕,我这个人有耐心,会用好言好语求着她,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总有把她求得动心的那一天的。” 士兵也高兴起来:“小老弟,要是太阳姑娘真的肯见你,麻烦你问一问她,长生树二十年没有结果,到底是因为什么?” 河娃脆脆地答:“行,你就等着听消息吧。” 河娃穿过城,继续走了一个月,走到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圆圆的堡。还没有进到堡子里呢,河娃先看见堡子外面的土地干渴得裂开了一道一道手指头宽的缝,那些裂缝纵横交错,鱼网一样稠密。在这样干旱的土地上,寸草不生,沙尘飞扬,遮天蔽日的浑黄一片。绕着土堡的那条河沟,早先应该是青草萋萋,碧水长流的一道风景,如今已经干涸得不闻一星潮气,沟里的鱼虾蟹鳖也死得一只不剩,白生生的骨架在沟底横陈累叠。 河娃进到堡中,发现居住在土堡里的百姓们比一个月前见到的石城百姓更加憔悴和干瘦,他们的嘴唇开裂出血,皮肤脱着一层一层的皮屑,头发干燥得像柴草一样,点个火就能烧着,就连眼睛里也是红肿出血,干涩无光。街巷里的几个孩子为争抢小半罐浑黄的脏水,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河娃过去拉劝了半天,自己的手都被掐破了,才算是把他们拉开,把那小半罐水公平合理地分给他们每人一小口。河娃自己也是口干舌燥,也想喝水,转了好久,没见一处水源,只好忍着。 河娃问城里的一个大爷:“这么干旱的地方,你们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呢?” 大爷摇着头,嘴巴被干干的唾液粘着,费好大劲才张开口:“故土难离啊!明知道没有水喝,还是舍不得走。” “那么你们的祖先又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落脚?” 大爷的神情很不服气:“为什么不选这里?这可是一块宝地!早先这堡里有一眼长流不息的泉水,水旺的时候涌上来一丈多高,又清又甜,喝这水长大的姑娘们都比别处漂亮!堡里的牛呀羊啊,堡子四周的庄稼呀草地啊,有这眼泉水的滋润,要多鲜活有多鲜活,那日子真是神仙不如。” “后来呢?”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地有一天,泉水就不再冒了,河流干涸了,庄稼树木旱死了,堡里的人只能靠天落雨水度日,争抢打架的事情时不时发生。唉,难怪呀,都是为了活命嘛!” “就没有想办法挖一挖泉眼?” “挖了。才挖开一层土,土里忽然就冒金光,还有东西在拱呀拱的动。大家都吓坏啦,说是神灵不让动这个泉眼。后来就再也没有谁敢去碰。” “大爷,我能够帮你们什么忙呢?”河娃说得诚心诚意。 大爷歪头想了想:“除非你能找到太阳姑娘。可你又怎么能找到她?唉,我这话说了也是白说。” 河娃快乐地叫起来:“大爷啊,我正是要去找她讨头发的!你就说吧,如果我真找到了她,我能够为你们办什么事?” 大爷的两眼终于放出光亮来:“好心的小伙子,你要是见到了太阳姑娘,就帮我们问一问她,活命的清泉为什么二十年都没有水出来?再这样旱下去,我们这个堡子里的人就会死光了。” 河娃点头:“好嘞,放心吧,我一定会问到。” 河娃忍着饥渴离开城堡,走出去一天一夜才见到了清清的河流,吃到了用水煮出来的食物。 又过了一个月之后,他走到一片高高的绿草甸子上。离老远,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饭香,是暖烘烘的晒被子的香。河娃忽然明白了,这就是太阳姑娘的气味啊,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她居住的地方。他欣喜地想,怪不得草甸子上的草特别绿,树特别高,花特别艳,水也特别甜,原来是太阳姑娘生活在这里,她的光芒每天都是最早照亮了这一片土地,土地上的生命才会比别处更加健旺。 他沿着清清的河水往草甸子的深处走。草甸子上的迎春花是金黄色的,醉鱼草是紫蓝色的,锦带花开出玫瑰红的娇羞,飞燕草的花像无数只栖落在花枝上的小乳燕,风信子有白有红有蓝有紫,是随风给人们带来福音的快乐的信使。还有香石竹、虞美人、白绣球、金盏菊……它们朝着太阳绽开笑脸的样子多么漂亮啊,好像生长在这片光明和温暖的草甸子是它们最最渴望、也最最满足的事情,它们愿意让自己蓬蓬勃勃的生命在阳光下喷发出来,飞舞起来,把活着的每一天都过成一个狂欢的节日。 河娃一边走,一边伸手抚摸着簇拥在他腿侧的花朵和草叶,嗅着它们芳香醉人的气味。走到河湾处青石板铺出来的水码头,看见一个年老的妈妈蹲在石板上洗衣服。老妈妈把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在脑后盘起一个圆圆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个太阳形状的银发簪,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太阳形状的银耳环,富富态态,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她手里洗的那件衣服,不是绸,也不是缎,却比绸缎更滑、更亮、更华贵,在河水里哗地一下子甩出去,方圆足足能够铺满一个打谷场,金光灿灿的颜色看上去好像一团火,把河里的鱼儿都惊得四处逃散。因为衣服太大了,在水里展开和收起都吃力,老妈妈又洗得过于认真和仔细,她的身体就有点力不从心,额角沁出了亮晶晶的汗,时不时地还伸手到背后捶一捶腰。 河娃赶紧丢了行装冲过去,笑嘻嘻地在老妈妈身边蹲下来:“老阿妈,你年老身体弱,洗这么大的衣服太累了,还是让我来帮你的忙吧。” 老妈妈抬头打量河娃,看见是一个欢眉笑眼的小伙子,人又勤快,嘴巴又甜,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老妈妈客气地道谢说:“啊呀呀,那就麻烦你啦。” 她站起来,让开身,在衣襟上擦一擦湿淋淋的手。河娃利索地下到浅水里,双手扯住衣服的边,胳膊舒展开,哗地一声,甩渔网一样,将这件金灿灿的衣服用力甩出去,在清清的河水里来回涤荡着。 河娃一边洗衣服一边跟老妈妈扯闲话:“这么好看的衣服,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 老妈妈告诉他:“这叫‘霓裳羽衣’,世间只有这一件,独一无二呢。” 河娃说:“穿这衣服的人,一定是世上绝顶尊贵的人物了。可是她穿脏了衣服却要让老阿妈你来替她洗,真是有点不应该。” 老妈妈又是抱怨又是幸福地叹口气:“你是不知道,穿这衣服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啊,她天天一清早就要出门远行,在天空里跑出十万八千里,天黑透了才能回到家。她做事做得很辛苦,回家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哪里有时间来洗她的衣服呢?要是我这个做阿妈的不来心疼她,她真是要活活把自己累死了。” 河娃一听,心里已经有了数:老妈妈就是太阳姑娘的老母亲。他很高兴,万人景仰的太阳姑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河娃做事又利索又周到,半天的功夫,他已经帮老妈妈洗好了衣服,拧干水晾在门前,还帮忙打扫了屋子,劈好一大堆柴火,担水浇了菜园,垒好了鸡窝羊圈,最后爬到屋顶上堵好了漏子。 老妈妈扎撒着两只手跟前跟后,心里又感激,又欢喜,恨不得河娃从此住下来,成为她的一家人。老妈妈啧着嘴巴说:“我那个女儿的长相是没说的,可惜是个火爆性子,又要强得很,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早就说过了一辈子都不肯嫁人,要不然,我招了你做女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该多美气呀!” 河娃笑着告诉她:“老阿妈,我已经是讨过老婆的人了,我的媳妇又温柔又美丽,我出门的日子里,她天天都会倚着门框等我回家呢。” 老妈妈又是替他高兴,又是觉得失落:“啊呀呀,世上的好小伙子都给好人家的姑娘分走了,就像金凤凰都落到了梧桐枝上!” 河娃安慰她:“老阿妈呀,你不要伤心,你的女儿又尊贵又能干,她会让你一辈子都有福气的。” 老阿妈被河娃说得心里很熨贴。可是眨眼她又发起了愁,为难得在屋里团团转:“好孩子啊,你帮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我该拿什么谢你呢?你看我这个家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好送给你。” 河娃实心实意说:“老阿妈,我别的没有什么需要,就请你送给我太阳姑娘头上的三根金发吧。”河娃就把他来到这儿的目的,这一路上见到的奇怪现象,以及人家托他询问的事情一一地告诉了老妈妈。 岂不知河娃这一天干的活儿太多,等他空下来跟老妈妈细说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他说着说着,先是闻到窗外的远方有一阵奇异的香味飘过来,而后就听到了天边隆隆的脚步声。老妈妈侧耳一听,脸色大变,对河娃说:“糟了,是我的女儿回来了!她不喜欢有陌生人进这个家门……” 她起身,慌忙地找地方让河娃躲藏,心急慌忙中怎么也找不到,听听脚步声已经到了屋门口,急中生智,用胳膊把河娃一挡,把他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太阳姑娘到家的刹那间,河娃即便藏在了老**的身后,还是觉得眼睛里刺进了千根万根的金线线,觉得整个的屋子里,从屋顶到墙面,从窗台到灶台,金光灿烂,煌煌耀眼,原先那些普普通通的桌子板凳都好像罩上了一层金羽衣,漂亮得不再是原先的那模样。太阳姑娘叫了一声:“阿妈!”便动手卸下衣装,挽起金发,换上了家常穿的布睡袍。屋子里耀眼的金光跟着慢慢暗下来,河娃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 太阳姑娘很敏感,坐下喝了一口水,立刻觉得家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她开始东嗅西嗅,神色不安。“阿妈呀。”她喊道:“我们家里是不是有陌生的男人来过了?” 老妈妈把手臂别到身后,揽紧了河娃:“没有,没有,家里只有阿妈我一个。” 太阳姑娘皱着眉:“不对,家里肯定还有别的人。” 她站起来,走到老妈妈身后,一伸手拉住河娃的胳膊,把他扯出阿妈的臂弯:“你是谁?到我的家里干什么?”她眉头紧皱,美丽的嘴唇撅起来,眼睛里已经燃起了闪闪烁烁、金光四溅的火星子。 河娃想要开口说话,就像刚才跟老妈妈细拉家常一样,坦白告诉她一切的事情。可是太阳姑娘的脾气是真不好,她根本不想听,也没有耐心听,拎住河娃的胳膊只一甩,就把他甩出了门外。 “走开走开!”太阳姑娘怒气冲冲地说:“我累了这一天,要想休息了,看见生人心里就很烦!” 河娃体谅到太阳姑娘的辛苦,不想惹她动火,只得离开。刚走出几步,老妈妈抱着一床被子匆匆地赶上来。老妈妈一脸歉意说:“孩子啊,我女儿就是这个坏脾气,还请你不要见怪。今晚你就在野外找个地方对付一夜吧,裹好被子别受凉,明天我们再作打算。你放心,我女儿脾气虽不好,却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一定有办法让你满足所有的愿望。” 河娃快快乐乐地说:“老阿妈,我一点儿都没有见怪,太阳姑娘一天工作太辛苦,她心里的火气总要发出来,晚上睡觉才能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妈妈连连赞叹:“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 河娃爬到一个高高的草垛子上,身下垫着软软的麦草,身上裹着老妈妈给他的棉被,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鼻子里闻着青草和鲜花的香味,不一会儿就香香地睡着了。 黎明前,河娃的睡梦正甜呢,隆隆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半空里金光耀眼,太阳姑娘已经披着她的霓裳羽衣,周身飘散着那股暖烘烘的异香,急急忙忙开始她一天的工作了。河娃赶紧爬起来,回到了老**的家。老人家已经做好丰盛的早饭,正望眼欲穿地等他来呢。小米粥,贴饼子,拌豆腐,炒鸡蛋……东西真多啊,老妈妈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左一碗右一碗地催促河娃吃,好像要用饭食补足这一夜对他的怠慢。 河娃这一天所做的事,是为老妈妈开出了半亩地的菜园子,种上了辣椒、茄子、豆角、青菜。大概因为草甸子离太阳最近,水美土肥的缘故吧,那些菜秧儿栽下去才几个时辰,就长得青翠茁壮,开始抽枝牵蔓。河娃惊喜地说:“这地方真好啊,插根木棍儿都能发芽长叶!照这样长下去,不出三天就能够吃到新鲜的菜蔬啦。” 老妈妈端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多亏你想得周到啊。” 有了昨天的教训,老妈妈不肯让河娃在屋里屋外耽搁时间太长,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她就找出一口大木缸,让河娃躲到缸里面。怕女儿回家闻到生人的味,她又把女儿换下来没洗的一件衣裳盖在河娃的身上。 “孩子啊,委屈你啦。忍着点,别出声,你想要的东西今晚都能够得到的。”老妈妈慈爱地叮嘱他。 傍晚,太阳姑娘精疲力尽地回家了。她一眼看见屋里多出来一只大木缸。“阿妈呀,”她皱着眉头叫起来:“这么大的木缸,放在屋里多难看,不留神还会绊你跌跟头,我帮你搬出去吧。” 老妈妈冲上去护住缸:“别动别动!你没看见我在园子里种了菜吗?等茄子豆角什么的下来了,我要拿木缸盛它们。” 太阳姑娘就没有再坚持。她干完这一天的工作真是很累了,吃过晚饭趴在老**的腿上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头枕着阿妈的腿迷糊起来。老妈妈靠在火炉边,嘴里哼着催眠曲,手里抓着太阳姑娘金丝般的长发一下一下轻轻地梳。从发根梳到发梢时,她拈住了其中最长最亮的一根,绕在指尖上,猛地一扯。头发扯下来了,太阳姑娘也被她弄疼弄醒了。 太阳姑娘动了动身,抬手摸一摸痒刺刺的头皮,睡眼惺忪地问阿妈:“阿妈,你干什么扯我的头发?” 老妈妈连忙说:“女儿啊,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很远的河边有一条摆渡的船,老艄工已经在那船上摆了二十年的渡,老得快要拿不动桨了,他问我,怎么还没有人去替换他?难道要等他死了才会有人去接他的班?” 太阳姑娘迷迷糊糊答:“那渡口太小啦,找他摆渡的人太少啦,也难怪别人忘记了他。这样吧,等下次有人从他那里过河时,他只要把桨丢给那个上渡船的人,那人就会接替他把船划下去。” 老妈妈故意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然后说:“是这样啊!我知道啦。” 老妈妈接着哼催眠曲,用手指替熟睡在她腿上的太阳姑娘梳头发。她用手指拈起女儿的第二根长丝发时,心儿颤抖了,怎么也下不去狠手了。她叹口气,弯腰吻一吻女儿睡得红朴朴的脸,改变了主意,坐着守护女儿到天明。 黎明时分,太阳姑娘一觉睡醒,披上金灿灿的霓裳羽衣,轰隆隆升上天去。 老妈妈赶快过去揭开了木缸的盖,伸手把河娃拉上来。“孩子啊,憋了这一夜,可把你憋坏了。夜里你听到我和女儿说的话了吧?” 河娃笑嘻嘻地点头说:“听到了。谢谢好心的老妈妈。” 老妈妈却叹口气:“我想要扯她的第二根长头发,向她问第二个问题,想来想去怎么都下不得手。我觉得对不住你。” 河娃赶紧拦住她的话:“阿妈你不要这么说,天底下做母亲的人都会这样的。” “今天夜里,我一定帮你完成心愿。”老妈妈对河娃保证。 河娃又在太阳姑娘家里留了一天。他是个勤快的人,手脚不能闲,留下来的这天里,他看见老妈妈屋顶上的苫草用得太久了,草杆儿已经腐烂发黑了,就搬梯子上房,扒掉了全部旧草,换上刚打下来的黄亮亮的新麦草。 这一夜,阿妈狠着心肠扯下女儿的第二根头发。太阳姑娘被弄醒之后皱着眉:“阿妈呀,往日你总是很心疼我的,这两天怎么老是不让我好好睡觉呢?” 老妈妈抱歉地说:“我刚才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远方的城堡里有一棵能结长生果的树,城里的人生下来就要吃一颗那树上的果,不然就会百病丛生,年轻轻地死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棵树二十年没有结果子了,那地方的人病着的死了的已经很多了。” 太阳姑娘打一个哈欠,睡意朦胧地答:“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那棵树的树根底下盘距着一条蛇,蛇吸附了长生树的精气,树自然不结果。只须翻开土,打死那条蛇,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了。” 老妈妈拖长了声音答应道:“噢,原来是这样!” 很快,太阳姑娘细细的鼾声又起,在老妈妈膝盖上睡得香香的,脸蛋儿红红润润的,呼出的气息像棉线一样长长的。 老妈妈手摸着女儿的头发,实在不忍心下手再扯第三根。搅扰得女儿一夜睡不好,万一明天升到天空之后,女儿困极了乏极了从天上掉下来,那可是一件要命的事。 她又留河娃住了一整天。河娃在这一天里做起了细木工的活儿,帮老妈妈把家里破了门的衣橱补好了,松动了腿儿的桌子凳子也整好了。 太阳姑娘回家歇下来之后,老妈妈掌着灯,咬着牙,扯下了她的第三根头发。 太阳姑娘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睁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跳起来:“阿妈呀,你这几天莫不是糊涂啦,一次一次地弄醒我,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老妈妈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心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乖孩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心里有事,烦恼得慌。” 太阳姑娘催促她:“有什么事,你说吧。” 老妈妈轻轻地叹一口气:“这两天我怕是中邪了,一闭上眼睛就做梦。我梦到离这儿不太远的地方有个荒凉的土堡,堡子里活命的水泉被堵了二十年,人吃不上水,牲口喝不上水,庄稼也浇不上水,眼看着堡子的百姓都要旱死啦。” 太阳姑娘松了一口气:“就这件小事呀!泉眼不出水,是因为出水口堵了一只大青蛙,把它赶出来,打死,水就像从前一样流得畅快了。” 老妈妈松了一口气,把三根金丝发小心地藏在衣袋里,拍着女儿的背,要她再接着睡。 太阳姑娘却不肯再睡啦,她目光灼灼地盯住阿妈的脸:“阿妈,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天家里来了什么人?” 老阿妈慌得脸都红了:“没有,没有,什么人也没来过。” 太阳姑娘扬了扬眉:“别骗我,我都看到了:菜园子里长出了新鲜的瓜果和蔬菜,屋顶上苫了新麦草,屋里面桌椅板凳修得漂亮又结实。阿妈你告诉我,什么人这样勤劳又手巧?” 阿妈只好走过来,揭开木缸的盖,拉出了憨憨笑着的俊小伙。 太阳姑娘愣住了:“原来是你!你还没有走!” 河娃笑容满面地解释说:“好姐姐啊,拿不到你的三根头发,完不成百姓对我的嘱托,死活我都不能走呢。” 太阳姑娘终于耐下性子听河娃说了一切。她大胆热烈地看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心里面不但不怨他,反而倒爱上他啦!太阳姑娘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陌生的男人呢。可是河娃不能接受她的爱,因为他已经娶了美丽又善良的公主,公主正在皇宫里日日倚门盼他归呢。 太阳姑娘求爱不成,又气又羞,一张脸涨得比从前更红,一跺脚,一甩手,早早地就出门上天去了。这一天是夏至,一年中日照最长的一天,因为太阳姑娘得不到她喜欢的人,气得迟迟都不肯收工回家门。 老妈妈不得不替她向河娃道歉:“孩子啊,你没有错,你娶公主在先,自然不能为了新欢放弃旧爱。我女儿的脾气太不好,是我把她从小宠坏了。拿上这三根金丝发,你赶快走吧,去为那些可怜的百姓排忧解难,去治你岳父的病,见你久别的妻子。” 河娃接过金发,倒身对老妈妈拜了三拜,又担水给菜园子浇了最后一遍水,拿柴刀到林子里砍回一大捆柴,帮老人家里家外收拾了又收拾,实在找不到什么活儿可干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太阳姑娘的家。 走一个月,重新回到无水的土堡时,堡子里的人早就携儿带女等在三里开外处,一个个伸着脖子,踮着脚,盼他盼得眼睛都直了。河娃仔细看去,发现这里干渴的情况比他走的时候更加严重,女人们的头发因为缺水都掉光了,孩子们的嘴唇起着一串串黄黄的燎泡,那个跟他说过话的老大爷,嗓子已经发不出声,只能努力用手势比划着,表示对河娃的盼望和希望。 河娃顾不上多说话,急急地带着堡子里的人往泉眼那边走,路上还借了铁匠店里的一把大铁锹扛着。到了泉眼处,他扯开杂草,搬开石块,开始用铁锹挖掘堵在泉眼上的土。 大爷慌忙拉住了他,比划着说,这土动不得,土一挖开,地下会冒金光,还有东西动,说不定是龙王爷霸住泉眼在这儿住下了。动了龙王爷的土,得罪了龙王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河娃笑了笑,大声地告诉他:住在泉眼里的不是龙王爷,是一只成了精的大青蛙。 说着,他手里的铁锹舞得更快,肩膀上下地起落,肩胛上的肌肉小老鼠一样地滚滑,额头上汗珠滚滚。不一会儿,只听“蝈”的一声大叫,一只金黄色体大如牛的青蛙果然怒气冲冲地拱出土来,眼睛鼓得像两口大铁锅,鼻子里喷着黄黄的雾气,嘴巴吓人地张开着,伸出红通通的门板那么宽的大舌头。 堡子里的人呼隆一下子散开了,退后到十几步外的地方,害怕得浑身哆嗦。河娃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青蛙,但是他一心一意要为民除害,也就顾不得担心和害怕。他机智地绕到青蛙的身后,准备从它的背后突袭。青蛙体形庞大,行动笨拙,看似凶狠,其实也就是白长了一副吓唬人的样子。河娃从它的背后蹬着它的脊梁爬上去,一直冲到它脖颈处,拿铁锹朝着它头顶心猛一拍。青蛙脑袋一缩,立刻就被拍晕了,瘫软了,眼睛迷瞪瞪地发愣,涎水流下来一尺多长。 堡子里的百姓见状,胆气马上又壮了起来,发一声呐喊,几十个人一拥而上,你一扁担,他一锄头,眨眼功夫就把青蛙打得没了声气。 老大爷走过去,把泉眼里堵着的土掏了掏,就见一股清冽清冽的水头哗地喷出来,在太阳下面笔直地冲出几丈高,水珠儿映着阳光,五颜六色,晶亮晶亮,好看得就像在半空里盛开了一片透明的花朵。人们喜笑颜开,仰起脑袋,张开嘴巴,争先恐后地等着承接从空中洒落下的甘露。孩子们干脆就脱光了衣服,跳到那一片水帘子里,嘻闹欢叫。 河娃惊奇地发现,因为有了水,才半天的功夫,堡子里的景况已经变了一个模样:人们喝足了泉水之后,又拿水洗了脸,洗了头发,洗了身子和衣服,还洗净了街道的尘土和门窗上的泥垢。洗涮之后的人们再走上街头时,女人们一个个白净水灵,花苞一样滋润;男人们都是眉眼俊朗,松树一样挺拔;就连老人们都显得耳聪目明,精神健旺。泉水流过去的地方,街道像河流一样闪光,树木葱绿得要淌出油来。水接着流淌,哗哗地冲到土堡外面,汹涌漫溢,浇灌着大片干渴的农田,庄稼一转眼挺直了身杆,伸展了叶片,满世界都听得见它们嘎嘎地伸腰拔节的快乐声响。 河娃高兴地想,有泉水的堡子,原来是这样一个地肥人美的好家园啊。 堡子里的人为了感谢河娃,送给他二十匹黑马,二十驮白银。 河娃赶着驮白银的马匹继续走,又一个月,走到长生树不再结果的病城中。 瘸腿的守城士兵已经瘸得不能走路了,那条病腿又流血又淌脓,苍蝇围着他嗡嗡地飞,白花花的蛆虫从伤口里不断往外爬。他勉强坐在一个蒲团上,用手撑着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挪到城门口,痴痴地等候河娃回转来。见到河娃的面,他激动得眼泪都要往外流:“好兄弟!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从你走了之后,我天天在这里等,等了八八六十四天整。要是再过八八六十四天还见不到你的面,大哥我怕就等不上啦。” 河娃说:“别担心,这事情容易办,找一把锄头来,打死长生树下盘着的一条蛇,树就能够再结果子了。” 城里的人都心急如焚地跟在河娃身后去打蛇。用锄头刨开树根,果然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大花蟒伸着懒腰不紧不慢爬出来。蟒蛇的头大如芭斗,眼睛像两盏牛角做的灯笼,身上的鳞片比铠甲还厚,突突地吐着比小孩子胳膊还长的蛇信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腥臭,熏得在场的人头晕作呕。看样子蟒蛇正酣睡未醒,眼睛迷朦着,腰身尾巴都摆动得不利索。河娃趁它没有醒过神的功夫,上去一锄头,刚好打在它的七寸处。人们涌上去抓住它的尾尖尖,拼命地抖落着。蟒蛇的腰节哗地一下子散开来,在地上软成了一堆烂绳头。 大家齐心合力地搬走了死蛇,又七手八脚地为长生树松土,施肥,浇水。眼看着那树皮泛了青,出了绿,树枝爆发新芽,长出嫩叶,有说不出来的清香从每一片新生的绿叶上溢出来,用不着吃果子,光是闻一闻树叶上的这股香,人们就已经眼明心亮,神清气爽,浑身上下舒坦得像麦子要拔节。 一城的人对河娃跪拜作揖,感谢他给他们带来了再生的机会。那个伤愈之后健步如飞的守城士兵,更是执意要让河娃作他拜把子的兄弟。全城人商议送给河娃二十匹白马,二十驮黄金。他们说,要是河娃不肯收下这些礼物,他们会赶着马匹,驮着黄金,撵在他的身后走。 第三个月过去,河娃回到了当初摆渡的河边。撑船的艄公胡子又白了许多,抓着船篙的双手也有点哆哆嗦嗦。他一见河娃就着急地问:“见着太阳姑娘没有啊?” 河娃笑着说:“见着了。” “我的事情她怎么说?” 河娃刚要说出太阳姑娘的话,转念一想,不行啊,要是艄公把船桨塞到了他的手中,他不就回不去皇宫,见不着盼他团聚的公主了吗?河娃机灵地把话咽下去,吩咐艄公说:“你先渡我过河,我再告诉你一切。” 艄公把船从芦荡里划出来,载了河娃过河,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 到了河对岸,河娃跳下船,回头对艄公说:“大爷啊,对不起了,我的岳父等着我寻找到的药引子治病,我的妻子盼望我平安回家团聚,原谅我这次不能帮你的忙,下次再有人来摆渡,你只要把船桨丢给他,他就是那个接替你的人。” 艄公后悔没有早点把船桨塞到河娃的手里。但是来不及了,河娃已经上岸了。 河娃骑上了黑马,急奔百里之后,再换上白马,黑马白马来回倒换着骑,一路疾跑如飞,不几天就看见了皇城墙上高高的城楼。 半年不见,皇帝打猎的嗜好未改,朝中的政务比从前更乱,国人的生活也比从前更加不如。而美丽贤慧的公主因为思念河娃,害怕他一去不能回返,日夜啼哭,已经哭瞎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河娃见到公主的模样,心疼如割,想起身上还带有喝剩下来的不老泉的水,赶快拿出来,洒了几滴在公主的眼睛上。真是怪啊,公主觉得眼睛里的清凉顺着鼻腔喉管一直渗透到心里,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爽如花蕊绽开,如泉水浸润。只片刻功夫,她的眼睛眨了几眨,慢慢地张开了,瞳仁亮亮的,眼神清澈像初生的婴儿。她惊叹一声扑到了河娃身上,又哭又笑地说:“我的郎君啊,我又能看到你了!我看你看得比从前更清楚了!”河娃就拍着她的肩背说:“公主啊,眼睛复明了,就不能再哭了,应该开开心心笑起来才是啊。我要你笑着把日子过下去。” 公主就笑着摸去眼泪,笑着拉住河娃的手,一直一直都笑着,腮边的笑靥像两汪清亮的泉水。 河娃从怀里掏出三根金灿灿的长丝发,连同人们送给他的二十匹黑马,二十匹白马,二十驮白银,二十驮黄金,一起交给了打猎归来的皇帝。皇帝先是喜得围着金银马匹团团直转,而后扯着金丝长发反反复复地看,不敢相信地问:“这真是太阳姑娘的头发吗?”河娃笑嘻嘻反问他:“不是太阳姑娘,谁能够有这样漂亮的金发呢?” 皇帝拿着金发,感慨不已。他奇怪河娃是怎样找到太阳姑娘,又怎样得到了脾气暴怒的太阳姑娘的长头发。公主在旁边替河娃回答:“因为他生下来就会笑,他面对整个世界都是笑着的,笑容会融化这世上所有坚硬的东西,包括人的心。笑容也会让他得到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皇帝听不懂,也不可能理解。他开始打听河娃从哪儿得到这么多的财宝和马匹。听河娃把这一路上的经过细细讲述一遍之后,皇帝不觉心里生出好奇和向往,他想的是:我年纪也这么大了,打猎都打不动了,不如出门去找那长生果和不老泉,吃过了,喝过了,让自己恢复年轻和健康,好回来永远当皇帝。 皇帝说走就走,一时半刻都不肯耽搁。河娃为了国家和家庭还想拉住他,劝一劝他,皇帝却袖子一甩,骑马奔出了城外。 到了那条有人摆渡的大河,皇帝吆三喝四地上了船,态度凶蛮又霸道。艄公想,这样的人,就该磨磨他的性子,让他老老实实做点有用的事。艄公等船行到河中央时,忽然把手中的桨往皇帝手里一塞。就这样,皇帝成了接替艄公的人,再也下不了船啦,从此年年月月在河上替人摆渡。 河娃被国人拥戴着当了皇帝。他成了世上第一个用微笑和诚意治理国家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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