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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响水河是一条南方的河。不宽不窄，不急不缓。
　　正好放一只划子。当然是那种很小的划子。
　　因此就没有桥。划子便是活动的桥。
　　撑渡的爷爷，把家安在了划子上。日日与晃荡荡的划子做伴，与清凌凌的河水做伴，几多快活。而上学的孙子，只要一放了学，就回到划子上，帮爷爷摇桨，听爷爷讲古，也看过河人的新鲜小把戏。这时的孙子，总缠着爷爷，一如爷爷别在腰带上的烟荷包。
　　真是好快活！
　　一河的寂寞，全被埋进船桨划开的水皮子下，与泥沙为伍了。
　　然而如水的日子，却一截截流来。爷爷日见其长的胡子，也一截截花白了。
　　村里的单车多起来，过河好麻烦。况且划子载不起拖拉机，也载不起村民勤劳致富的梦。
　　就见渡口的上方不远处，横空架起一座桥。钢筋水泥桥。每日有成串的单车过，还有突突突的拖拉机响。
　　划子一下子寂寞了。每日里只是悠闲地哗，哗，哗。爷爷的日子，一颗一颗，全都划进了水波里。还有往日满划子的笑声。
　　村里的人帮爷爷另起了房子，要爷爷搬回村里住。可爷爷死活不肯。爷爷说，我这辈子跟定了这河，哪也不去了。爷爷就势操起瓢，伸手从河中舀了半瓢水倒进铁锅里，然后咂着嘴巴说，你看赛过神仙了。真的赛过了。说话时，花白胡子也一翘一翘的，像是证实说，真的赛过了。
　　村里人无法，便只好作罢。
　　当然，不肯的，还有孙子。住在这河上，几多有味?有风，有水。还有染上花纹的小石子。还有爷爷永远讲不完的长故事。抬头能看天上的鸟，和模仿鸟们笨拙地飞翔的云；低头能数水里的鱼，和鱼肚下缓缓移动的沙子一粒粒；就是那么随意一望，也有远处淡淡的山，和山下屋顶袅袅而起的烟……
　　别的什么也不要。
　　不过学是要上的。爷爷吩咐过，不能做像他那样的睁眼瞎。但是孙子觉得，读书太难了。真是太难了。比他下河摸鱼难多了。
　　然而有一天，爷爷的花白胡子不翘了，只是呆呆地望着静静的河水出神。
　　这全因为孙子的缘故。
　　下午孙子放学回来，没有隔老远喊爷爷。爷爷奇怪地回头望，才发现孙子后头跟着人。好年轻的一个大姑娘。
　　孙子说这是班主任彭老师。其实爷爷也早听说了，小学校今年分来个小老师，刚刚师范毕业的。
　　彭老师笑着和爷爷打招呼，而后转身对孙子说：“小伟你先下去玩，老师有事和你爷爷讲。”喜得孙子一蹦三尺高，乐滋滋下河去摸鱼。
　　爷爷把热茶泡给彭老师，巴着水烟筒说：“这孩子读书不上进，让老师费心了。这孩子从小没爹娘，还请您多管教。”
　　“孩子真是好孩子，就是有点不合群，整天寡言少语的，有什么从不跟人说……”
　　“这孩子就是这么古里古怪，我也觉得不太好。跟我在一起，也难得有话讲，平日里见外人，脸就先红了，从不多说一句话。”
　　这时水皮子上的浮标突然动了一下：有鱼在抢饵料了。爷爷的眼睛便落到了水上，耳朵却仍然在听彭老师讲。
　　“我说您还是搬回村里去住吧，哪怕仅为了孩子……”
　　爷爷拿钓竿的手突然一抖，把正要上钩的鱼都吓跑了。便索性把钓竿拖上来，横在划子上，疑疑惑惑地望着彭老师。
　　“您也许觉得奇怪。其实，环境对人的性格影响可大了。像您这样离群独居，孩子与人交往的机会就少了，也就造成了他孤僻的性格。如果住到村里，他就可以和其他孩子经常在一起，变得活泼些……”
　　就是这么一席话，说得爷爷心里沉甸甸的。送走彭老师，就这么坐在划子上发呆，以至孙子上来都没有发觉。
　　“爷爷您想什么哪?”
　　爷爷回过头，见孙子一身水淋淋的，手里提着一串用草穿着的“麻伏狗”，就说小伟你过来。
　　孙子挨着爷爷坐下来，夕阳照在他那黝黑的身子上，幽幽
　　地发亮。
　　爷爷爱抚地轻拍着他的肩，说：“小伟我们还是回村去住吧。爷爷想通了，不愿再在这河上飘居了。”
　　这回轮到孙子吃惊了，眼睛像有铜铃大。
　　“爷爷，您不是说要在这河上过一辈子吗，怎么突然想回村里去了？您看这河里有多美——”
　　孙子手指着河里。河里确实很美。晚霞落在清澈的河水里，托着划子的倒影，轻轻轻轻地晃。一老一少两张脸，被彩霞映得发红发亮，静静地卧在波心里……
　　爷爷沉默了，抬眼望了一下天，天边的一轮落日很大很红，把云彩映得血海一般，光芒四射。
　　“爷爷也老了，将要落土了……”
　　“不，爷爷，您答应我，不回村里去！您随便要我干什么都成。”
　　爷爷轻轻地摇着头：“爷爷只希望你认认真真念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孙子不语了。他的成绩太差，爷爷也晓得。他只恨自己脑子笨。
　　爷爷抚摸着孙子的头，说：“爷爷老了，想回村里去，和大家住到一起，快快活活……”
　　“我真的舍不下这划子，爷爷。”孙子紧紧地依偎着爷爷，把脑壳埋在了他的怀里。
　　“划子？”爷爷重复着，“划子也老了，你看那座桥，不是比划子好过一百倍吗?”
　　“爷爷，我听您的，回到村里去。但您把划子留到这河边吧，每天放了学，我就来河里玩，捉鱼给您吃，要得不爷爷？”
　　爷爷全身一哆嗦，感动得鼻子酸酸的，好半天才费力地说：“不，爷爷早已想好了，要把划子沉掉……”他实在不想告诉孙子，正是为了他能好好念书，好好成长，才决定回到村里去的。如今，只好又下决心沉掉划子了。
　　“爷爷——”
　　孙子的泪珠子顿时夺眶而出。抬起头来望爷爷，泪珠子就砸在膝盖上，痒痒的。
　　爷爷赶紧别过脸去，不忍看孙子的泪眼。
　　“小伟你快上岸吧，今晚我们就回村里去。以后你就可以和小毛他们一块儿上学了。”
　　孙子是极听话的孙子，流泪把一些日常用品搬上了岸。
　　爷爷从工具箱里翻出锤子和凿子，当，当，当……一下一下，凿着划子的底板，也凿着爷爷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地疼的，还有孙子的心……
　　突然“通”的一声，木板凿穿了，一股清亮的水马上爆上来，溅了爷爷一脸。爷爷跳上岸，用手中的桨使劲一撑，划子便悠悠地离了河岸，驶向河心。爷爷顺手一扬，手中的木桨也落在划子上。
　　爷孙俩站在岸边，默默地注视着缓缓下沉的划子。孙子紧挨着爷爷，情不自禁地攥紧了爷爷的手，晶亮的泪珠子簌簌而下。
　　他抬头看爷爷，爷爷脸上也有两道湿漉漉的印痕，在夕阳里闪闪发光。爷爷的眼睛紧盯着划子，似乎要把它的形状最后留在眼底。
　　夕阳缓缓地沉，余晖被山峰阻挡着，天色渐暗。爷爷的眼里却依然是晶莹一片光，而且愈来愈亮，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往下掉……
　　再看划子，亦只露拱起的中舱了。孙子的眼前一片模糊。当最后一线霞光收尽之后，清澈的河面便浑然一团了。划子，也随着夕阳一起缓缓沉没了……
　　茫茫暮色里，爷爷最后望了一眼静静流淌的响水河，而后牵着孙子的手，无比坚毅地走向灯火通明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