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不管大小都是影子。

　　阳光照在哪里都会明亮。

　　我看见爷爷一脸沉重。

　　爷爷蹙着眉头对奶奶说，一字一顿，“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不能用我的烟袋锅儿抽烟。”

　　奶奶一脸茫然，眨动着双眼，疑疑惑惑地望着爷爷。

　　她说，“你说过吗？我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你说过这样的话呀？”

　　爷爷话语沉实，“哎呀，你怎么忘性这么大？”

　　奶奶自嘲地笑着，十分感叹地说，“哎，俗话说得好，人过五十五，半截儿入土——你难道不知道吗？”

　　煤油灯光，在微微摇曳。

　　爷爷依然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该记得的事儿，记不住了，真是老糊涂了。”

　　我的目光，从爷爷严峻的脸上，迅速地转移到了奶奶迷惘的脸上。

　　奶奶一脸迷茫。

　　爷爷一脸严肃。

　　奶奶轻轻地摇动着手中的烟袋，紧蹙眉头，紧闭嘴唇。

　　我想，奶奶一定是颇费气力地思索着，思索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努力地捕捉着，捕捉着记忆之中的雨丝风片。

　　爷爷站在原地，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奶奶十分惊诧地说，“真是怪气啦，你说过的话，我怎么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你真的说过吗？”

　　爷爷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似乎有一些无奈地说，“我知道你从早到晚，整天忙忙碌碌，也不容易。可该记住的事儿，一定得记住，丢三落四可不行。”

　　一般来说，爷爷和奶奶不争执，可是一旦为了什么事情争执起来，互不相让。

　　爷爷和奶奶争执起来，在一旁听着，我感觉很有意思，也很有心智。

　　爷爷和奶奶，你有初一，我有十五；你有来言，我有去语。

　　奶奶和爷爷，你有理，我有据；谁也不让谁，必须分出一个青红皂白，才会偃旗息鼓。

　　但是，在他们的争执中，智慧的火花不时地迸射四溅，使我眼前一亮。

　　其实，这是一个生活的课堂。

　　我得进入课堂之中，因为里面有思想。

　　在思想中，人才会成长。

　　这时候，奶奶眨动着睫毛，看了一眼手中的烟袋，有些迷惘地望着爷爷。

　　她反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你的烟袋抽一口烟？你是一介平民，不是达官贵人，你的烟袋呀，也没有那么金贵吧？”

　　我的目光宛如蝴蝶一样，从奶奶的脸上飞落到爷爷的脸上。

　　爷爷很严肃地走了过去，从奶奶的手中拿过烟袋锅儿，很珍惜地抚摸着玉石烟嘴。

　　他十分固执地说，“女人的嘴是臭的。”

　　我十分诧异，爷爷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想法，好奇怪呀？

　　“啊……这一回跳进黄河洗不清啦……”

　　奶奶不平静地说着，有些生气了，板着脸，垂下目光，沉闷不语。

　　紧接着，爷爷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吐出了一口长长的闷气，低垂下目光，凝视着玉石烟嘴，沉默起来。

　　奶奶并不认同爷爷的见解，抬起头来，有力地反驳道，“你这么说，可不公平呀。”

　　在灯影的晃动之中，爷爷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做着心里想做的事情。

　　将玉石烟嘴，小心翼翼地从竹子烟袋杆上退了下来，爷爷把烟袋锅儿放在方桌子上，然后撩起粗布衣襟，十分细致地擦拭起玉石烟嘴来。

　　我有一点儿迷惘，爷爷擦拭玉石烟嘴，为什么要把它从竹子烟袋杆上退了下来？

　　难道就是因为奶奶，因为奶奶用它抽了一袋烟的缘故？

　　奶奶思忖地望着爷爷，一声不吭，心事沉重。

　　我望着爷爷，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博弈。

　　爷爷默默无语，继续着手中的操作。

　　此时此刻，爷爷和奶奶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之中，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很压抑，也很沉闷，也许连蚊子都无法振翅飞翔。

　　灯光如豆，悠然摇曳。

　　可以听到大银子的鼻息声，不断响起。

　　过了一会儿，爷爷打破沉寂，捡起了刚才的话题，冒出了一句，“你说，怎么不公平呀？”

　　奶奶很不平静地摇着头，话语咄咄逼人，“我和你一样，不分伯仲啊！”

　　爷爷抬起头，一脸木然，反问道，“你怎么会和我一样？”

　　奶奶畅快淋漓地回答，似乎在发表演讲一样：

　　“我和你一样，胃口挺好的，没有什么灾枝病叶；我也和你一样，每天早晨都用金鸡牙粉刷牙漱口；我也和你一样，每天刷牙之后都用舌刮子刮舌头，你凭什么说我的嘴是臭的？”

　　我苦苦思索，听起来，奶奶说得有理有据呀。

　　出乎意料，爷爷慢幽幽地说，“我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我苦思冥想，无法理解——爷爷说的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呢？

　　奶奶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儿，有一种不依不饶的意味：

　　“那你得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爷爷依然低着头，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玉石烟嘴，不卑不亢地说：

　　“自古以来，女人的嘴上带有晦气，不吉利。”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自古以来，女人的嘴上带有晦气，不吉利。

　　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说法？

　　这叫什么说法？

　　一言以蔽之，根本就不是男女平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奶奶针锋相对，直截了当地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呀？”

　　爷爷执着地说，“这是老辈子人一代代传下来的，可不是我的发明创造。”

　　奶奶不以为然，越发坚定不移地说，“你说的这么肯定，像有那么一回事儿一样，我确实没有听说过。”

　　爷爷的口气缓和了，也许是以守为攻，也许是以柔克刚。

　　爷爷平和地说，“那得问一问你自己，为什么没有听说过，为什么如此孤陋寡闻。”

　　奶奶则以攻为守，语气很冲，底气很足，“倒退一万步，女人的嘴臭——怎么啦？”

　　我等待着，看爷爷怎么应对，如何自圆其说。

　　爷爷抬头看了奶奶一眼，放慢了语调，忧伤地进一步说明，让人惊恐：

　　“女人嘴臭，吸了烟，很遗憾，玉石烟嘴上的风景就不长了，大煞风景了。”

　　天哪！

　　爷爷说女人嘴臭，吸了烟，所以玉石烟嘴上的风景就不长了，大煞风景了！

　　这样的情况，可谓今古奇观。

　　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如果爷爷说的是真的，那将是一幅多么惨淡多么灰凉的图景啊！

　　我知道爷爷的烟袋上，有一个玉石烟嘴，它是一块乳白色的玉石雕琢而成。

　　我知道爷爷的玉石烟嘴里面，含有一些翡翠，翡翠的形状宛似一条柳枝儿，上面挑着三个叶片，天然生动，栩栩如生。

　　我知道爷爷很珍重这个玉石烟嘴，它是我的曾祖父留给爷爷的纪念，代代相传，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我几乎是屏住了气息，细细聆听。

　　爷爷和奶奶的对话将怎样进行到底？

　　玉石烟嘴的风波将怎样平息？

　　我将拭目一待。

　　因为有了爱，人生才有价值，价值与品格相连，人生美丽。

　　因为有了爱，世界才有了美，美不需要来装点，世界斑斓。